遺囑裏那些專業名詞和客觀的字眼描述了一個完全陌生但擁有豐厚遺產的學者。可我認識的宋老,是那個總被我氣得直笑,還罵我“豎子無用”的爺爺。
那疊紙被我遞了回去,憨人鄭又問:“怎麼樣,你想好了吧?”
“沒有。你再問一句我從這裏跳下去。”
也許是我的表情太過狠戾,鄭克己終於閉上了嘴。
我們守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等醫生查完房後,鄭克己要家裏的保姆來替我們。我走出醫院,被明晃晃的太陽曬得想吐。
我回家睡了一覺,再醒來時是隔日早晨,匆匆洗漱後,趕去醫院。
等我去到病房,護工告訴我,宋老醒了。
我輕手輕腳地走進病房,看到了宋老。他戴著呼吸機,一眼不眨地看著我,渾濁的雙眼裏飽含淚水,想要傳達著什麼。
我知道宋老想說什麼。
我說:“你讓我想想,畢竟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重要的決定。”
他輕輕抬了下拇指,那個意思我看得懂,相當於點頭說好。
我好像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推到了分岔路口,往左還是往右,已經成了眼下最難抉擇的問題。
這一刻我低頭又抬頭,抬頭又低頭,就在這俯仰之間,我的腦子頓時清明了起來。
是不是在宋老賜字的時候,我的一生就已經被他定義了。本來隻需要應對生活的周綿綿,變成了需要思考人生的周俛仰。
人的一生是選擇的集合,躊躇之際,確實應該多想想。
我在家裏三天沒出門,整整糾結了七十二小時,然後大義凜然地走去了醫院。
我二十一歲回國,跟著宋老在外講學兩年,在這兩年裏,我學了很多東西。不僅僅是古文曆史,還有人生見地。而且我知道,他幾乎為古籍的保存和傳播,奉獻了一生。
他讓我看到的世界,遠比我曾經接觸的東西,更為深遠寬闊。
在品德和功課上,宋老對我要求嚴格。可生活上,他是個無比寬宏的長輩。
宋老每日工作繁忙,並不講究吃食,有時一碗素麵就能打發。而我無肉不歡,有時吃不上肉,還會發火。為此,宋老有時還專門去樓下不遠處的地方給我買炸雞排回來。我每次看到那些我愛吃的“垃圾食品”,真是想哭又想笑。
那是來自長輩的寵愛,更是旁人享不到的福分。
隻要想到這些事,我便沒辦法說不。
我走到病房,宋老已經撤了呼吸機。他坐在床上看書,雖然精神不振,但狀態還算不錯。見我來了,他放下書。
我走到床前,說:“宋老,我幫你找孫子。”
聽到這話,最吃驚的當屬鄭克己。他正在給宋老削蘋果,不知是不是我喊得太大聲,他一個激靈把自己的左手給削破了。
我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詫異。這三天裏鄭克己跟我打了八百遍電話。他先是苦言相勸,見我冥頑不靈,終於耐心耗盡,對我咆哮道:“周俛仰,如果我是你,我一定立馬答應!”
我平心靜氣地回複他:“第一,我叫周綿綿;第二,你不是我。”
他被我氣得摔了手機。
現在,他瞪我一眼,轉頭對宋老說:“老師,我去要個創可貼。”
鄭克己站起身,走到我身邊,他用右手推了下我的腦門,說:“好好照顧老師!”
我白了他一眼。
宋老看到我倆,笑了起來。
後來宋老出院,遣了鄭克己特意請來的保姆,自己動手打理個人生活。
除此之後,宋老開始係統性教授我一些專業知識。我也不敢插科打諢,隻能悶頭往裏學,能聽多少是多少。
某天夜裏我做完功課,宋老叫住了我。他對我說:“我幫你訂了三天後的機票,目的地蘇黎世。你去簽署一些文件,那些東西就由你保管了。”
我握緊了宋老的手,鼻頭一酸。
他反握住我的手,說:“俛仰,很多東西你得一個人麵對了。對了,我把我所有的書稿都留給你了。如果有人要出版,一定要你簽字。”
我很久沒哭了。但宋老剛說完這話,我的眼淚就落下,砸在了他蒼老的手背上。
我知道,這句話是離別的征兆。
“人別的都躲得過,就是躲不過一死。我從出生就在學習怎麼去麵對死亡,正好,你也學學。”他伸手替我抹掉了眼淚。
這眼淚是真的怎麼都抹不幹淨,我越哭越厲害,止都止不住。
兩三年的朝夕相處,一朝就要麵對分離。
那一夜,我含著眼淚入眠。
第二天,鄭克己給我打來電話,他聲音嘶啞:“老師走了。”
我捏著電話,又一次泣不成聲。
宋老教會我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可我還沒學會如何放下這諸多因緣,他就這樣先走了一步。
我捏著手中的文件開始發呆。
有人輕推我的胳膊,我抬頭一看,是那個混血男人。
對方看到我,表情有些驚詫。他抽出西裝衣領上的裝飾絲巾,塞在我手裏,又對我比了比他自己的眼睛。
在他的提示下,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居然是濕的。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對我露出一個微笑:“我們可以上飛機了。”
“謝謝。”
我快速整理好自己的東西,跟在他的身後上了飛機。
登上飛機後,我給父母和鄭克己分別發了一條短信,告訴他們我登機了,不用擔心。
不一會兒,鄭克己發來消息:“知道了,你休息一會兒。”
我關掉手機,放在一邊的小桌上。我的手裏還捏著那條深藍色的裝飾絲巾,上麵染著淡淡的香水味道,我舉到鼻底嗅了嗅,很輕易就分辨出來是哪種香水。
阿蒂仙,冥府之路。
不知怎麼的,我想到了宋老的葬禮。
他的葬禮上沒有一個人哭。葬禮的流程簡單,每個人表情肅穆莊嚴,天晴得異常,涼爽有風。
宋老早就對我們說過,死不是一件悲傷的事,上蒼賜予人類最大的公平便是都得死。
飛機起飛,不久開始送餐。我要了香檳,想要借著酒勁睡過去,不想再去考慮今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