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夜航西行(2 / 3)

大概是我的要求太突兀,鄭克己被我駭住,嚇得幾天沒敢來宋老家裏報到。

而且這人還有一個毛病——潔癖。一來不吃路邊攤;二來隨身攜帶酒精棉片,走到哪裏擦到哪裏。

我跟著宋老四處講學。除此之外,我還要幫他確定講學時間、洽談部分業務,還要管理開支。當然,我的本職工作依舊是朗讀者,這些事,宋老說是“能者多勞”。

有一次我跟著宋老去太湖學堂講學。他講《中庸》的第五章,我坐在底下和一群學生寫筆記。

課程講完,有個穿戴不俗的人走上去對宋老說:“還是沒找到啊。”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宋老如此喪氣的表情。那一瞬間,世界都灰暗下來,天地混沌得就像盤古尚未劈開的大雞蛋一般。

我在回程的車上問宋老:“宋老,你在找什麼?”

宋老說:“我在找孫子。”

我想了想,又問:“我連您兒子都沒見過,孫子又從何來?”

他老人家突然打開了封存多年的話匣子,同我說起了一段帶著塵埃的故事。

宋老名叫宋彌,字散華。早年從國外歸來,後投身於革命鬥爭中。因生活所迫,又和人合資開公司。最難的時候被一個農戶的女兒收留。兩人成親後有一子,取名其光。

不過宋老對我說,那個孩子不是他的。到底是誰的,他也沒有深究。別人對他畢竟有救命之恩,當個便宜爸爸也沒有什麼不好。

孩子長大後,因時局問題,一家人又分開了。宋老隻身前往台灣講學,這一去就是二十載。

再返內地,他和夫人失去了聯絡。回到老宅時,夫人給他留下了一個盒子,裏麵裝著的是一些照片和投遞無效的信件。

宋老又開始在內地講學,同時也在尋找著夫人和宋其光。後輾轉獲悉,夫人病逝,宋其光不知所蹤。但宋其光也有一子,名淵,出生年月日也十分清楚。隨即附上的,還有一張滿月照片。

他將照片給我看。裏麵的嬰兒有著絨絨的頭發胖嘟嘟的臉,眼睛笑成一條線,還露出了粉色的牙床。

宋老告訴我,他要找到宋淵。

這話用佛教裏的十二因緣來解,就是受緣愛。愛得要死就要抓取。但是這個世界上越抓得緊就越跑得快,向心力有多強,離心力就有多強。

到現在為止,宋老還是沒有找到自己的孫子宋淵。

這老頭講了一輩子的古籍,從四書五經到佛學,道理他都懂,這會兒卻拚了命的也要攀緣,非得找到那小孫子不可。

為了自己的執念,宋老不惜來求我。

一日傍晚,我去到宋老家中,開門之後,發現宋老倒在地上。

我當時還算冷靜,及時打了120。可打給鄭克己時,我在電話那邊說:“宋老沒死,你不要那麼緊張。”

電話那頭的鄭克己劈頭蓋臉給了我一通罵。我暗想,我也隻是緊張到說錯話了。

救護車將宋老拖到醫院。醫院方麵聽聞是宋老入院,連院長都被驚動,親自派遣最得力的弟子進入手術室。

我坐在塑料長椅上,雙眼發直。其間,我爸媽給我打過幾個電話,我說宋老還在搶救,我走不開。他們偃旗息鼓,不再管我。

急救室的燈滅了,我全身的血液好像集中在了心髒,身體凍得像喜馬拉雅山上千年不化的積雪。

戴著口罩的醫生推門而出,他摘下口罩,一臉喜色:“宋老救回來了。”

突發性心血管疾病,一點預兆都沒有。醫生對我說宋老要注意飲食,多鍛煉。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我點了點頭。

手術下來的第一天夜裏要守夜,宋老手術時上了麻藥,容易陷入深眠。我需要盯著一台小機器,一旦數據低於醫生告訴我的指標,我就要拍拍宋老,需要他回應我。

我坐在病房的椅子上,盯著那台儀器。不一會兒,門口傳來動靜。我回頭一看,是鄭克己。

男人風塵仆仆,他告訴我他在出差,剛剛從別市飛回來。

循慣例,鄭克己在坐下前用酒精棉片把整張椅子都擦遍了。他身材高大,屈坐在一個小小的椅子上縮手縮腳,看起來挺不自在。

“宋老快九十了,有點毛病很正常。”我對鄭克己說道。

鄭克己“嗯”了一聲,不那麼幹脆。

過了會兒,他轉頭,兩顆黑珠子直直地看過來,眼神裏寫滿了誠懇:“周俛仰,我最近在幫宋老修改遺囑。”

我“哦”了一聲,搔了下後腦勺,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宋老年紀大了,有個三病兩痛挺正常的,是應該準備一下。”

“宋老心願未了,他想找到宋淵。”他又說了一句。

我衝他攥了下自己的左手:“加油,我相信你可以的。你一定能找到宋淵。”

“宋老的遺囑裏提到了你。”他目光深深,看向我時欲言又止。

鄭克己說:“你聽我說點事情。”

我倆一邊守夜,鄭克己一邊告訴我關於宋老遺囑的事情。

宋老為了找孫子,準備讓我做他全部身家的監護人,控製財產的流向。他自知這是個艱難的任務,決定給我一大筆錢作為補償。

這筆錢並不是平白砸在我頭上的,而是有條款限製的。

如果我在十年的時間裏都沒有找到宋淵,那麼信托基金和存款全部上繳宋老的飲光基金會;如果我在十年內找到了宋淵,那麼信托基金和一筆存款都是我的。除此之外,在瑞士莫爾日的一套房產也歸我所有。

鄭克己言之鑿鑿:“那筆錢如果好好打算,應該是一生衣食無憂。”

他把藏了好久的話全部倒了出來,說完之後,臉上有一種難言的痛快。那表情,燦爛到有些刺眼。

那些藏起來的話兜頭蓋臉上了我的腦袋,所以憋屈的不再是他,而是我了。

條件聽起來確實很讓人動心,但是這麼大一筆錢從天而降,恕我直言,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不管鄭克己說些什麼,我都懶得回應。

他一副循循善誘的口吻,做慣律師的模樣也在此時跑了出來。這人居然從包裏掏出了剛改好的遺囑,上麵還落了宋老的私章和簽名。我逐張翻閱,看得有些頭疼。我沒看出個什麼門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