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憑那位方大人,難道就足以讓一方知府這般禮賢下士平易近人地對待一個畫師?
哪怕這個畫師名頭極大,哪怕這個畫師跟那個方大人是舊識,這知府也不該是這副態度啊!
簡直就像是捧著她一樣。
管事隻覺得極其奇怪。
不隻是這知府奇怪,這甄大家,這叫阿朗的男人,這悅心堂,這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奇怪。
他就沒見過這麼奇怪的人這麼奇怪的地兒。
然而再怎麼奇怪,身邊站著個凶神惡煞眼神冷颼颼的疤臉男人,他也不敢說出來。
見知府帶著人走了,他便忙不迭掏出銀票,燒手似的一股腦兒要全塞到甄珠懷裏,隻是還沒等銀票碰到甄珠衣角,就在那阿朗冷冰冰的注視下停住了動作——再往前伸過去,他的手就要碰到甄珠的胸了。
管事愣在當場,手往前伸也不是,縮也不是。
甄珠笑笑,打破了僵局。
她伸出手,從管事手中那一大把銀票裏隻抽出一張五十兩的。
“隨便畫的一幅,五十兩便足夠了。”
管事這才把手收回去,隻是看著甄珠拿走的那薄薄一張銀票,有心想讓她再拿幾張——才花這麼點錢,他怕自家老爺懷疑自個兒買到假貨。
然而在阿朗冷冰冰的注視下,他卻沒這個膽子開口。
甄珠沒注意到他的窘境——或許注意到了但並無意多說。
她隻是對仍愣著不敢動彈的管事說道:“先前我跟你說的話,你最好還是轉告你家老爺一下,踏實本分做個好官,多為百姓做點好事,那位方大人最喜歡這樣的屬下了。”
她說地很認真很誠懇,讓人下意識地便想相信她。
管事一時忘了對阿朗的害怕,不自覺地便對甄珠點了點頭。
第一遍聽她這樣說他還半信半疑,但現在,他卻是一百個一千個地相信。
這位甄大家,可不是個普通的畫師。
買畫圓滿解決,管事自然也不再逗留,千恩萬謝地出了悅心堂,走了幾步,卻又忽然停住,掩身進了路旁的另一家鋪子。
外麵,那位甄大家正與那疤臉男子並肩從悅心堂緩緩走出。
甄大家披上了兜帽,將那出眾的容貌遮住了幾分,但仍可見身姿婀娜,兜帽下露出的半張臉更是秀美,偏偏她身旁那男子高壯如虎猿,殘麵如惡鬼,兩人站在一起,便如嬌花伴猛獸。
管事的目光從甄大家身上又溜到那叫阿朗的男人身上,看著他臉上的疤,腦子裏忽然一震。
他不禁掩了半邊身子,隻留一雙眼睛透過這家鋪子的窗子,越發仔細地去看。
他看的是那男子的腳。
方才在悅心堂裏沒看出,此刻兩人走在路上,管事才發現,那男子不僅疤臉,竟連雙腳也是跛的。
雖然不太明顯,但仔細看去,還是能看出來。
畫師、美貌女子、疤臉跛腳的男人、方大人、態度奇怪的知府……
一個個線索在腦子裏串聯起來,管事腦子裏頓時轟然炸開。
他終於想起從剛才起就一直覺得奇怪的地方是為何了。
因為他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發生在八年前的京城,一件僅僅排在先太後稱帝、計都謀反、當今皇上稱帝這三件事之後——甚至某種意義上,影響遠超前三件事的大事。
八年前,名動天下的崔相死了。
不僅崔相,還有崔相的獨女和女婿,都在同一天死了。
這事震驚了朝堂,震驚了士林,甚至也震驚了天下人。
八年前,管事的老爺還在西南邊陲的一個偏僻小城做父母官,對京城的消息很不靈通,但即便如此,也耳聞了這件大事,也曾經跟管事說過這件大事。
管事記得,當時他家老爺說,崔相身死是因為家門不幸,獨女是個蛇蠍毒婦,做下了天理難容的醜事,而被這毒婦害了一生的她的丈夫——曾經因書法名動一時的才子方朝清——當著無數人的麵揭穿她曾做過的醜事,隨後憤而自殺,而那毒婦羞怒交加下,本就油盡燈枯的身體徹底支撐不住,也死了。
至於崔相,則是羞憤於教女無方,竟然也隨之自殺了。
——這是當時他家老爺從朝廷的邸報上看到的說法。
管事記得,當時他家老爺還很是感歎了番,說崔相一生清正廉潔,宛如聖人,偏偏生出個不孝女,話裏話外很是為崔相惋惜。
那時候,這也是幾乎全天下人的想法,畢竟哪怕管事所在那個西南邊陲小城,百姓們也曾聞過崔相賢名,因此當時都隻惋惜崔相生了個不孝女,崔相本人還是清清白白的。
但兩年後,當今皇上的位子已經坐穩時,有次他又聽到自家老爺跟其他幾位客人說起崔相,卻聽到了不同的說法。
據說崔相並非對其女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反而是早就知曉且刻意縱容。
據說崔相當時意圖謀反,甚至幾乎已經成功,當今聖上差點就被崔相殺了。
據說崔相之死並非羞憤於女兒的所作所為自殺身亡,而是被一個女子反水殺死。
據說那女子是崔相理應早已死去的雙胞妹妹。
據說……
管事記得,自己當時聽到這反轉時還很是驚詫,他不敢去問老爺,卻因此難得八卦地打聽了下,結果雖然他們那地方偏僻,卻還真被他又打聽到許多東西。
因為那時候,不知何故,天下關於崔相之死已經有了無數傳聞。
除了管事從自家老爺那裏聽到的,還有許多聽起來可信度十分不高的民間傳聞。
比如說,崔相之死的事件中,除了之前廣為人知的幾個重要角色外,還有兩個幾乎完全隱身於官方說法中的重要人物:一個傳說曾做過當今皇上潛龍時的妃子,與崔相女婿關係匪淺,乃至於與大反賊計都都曾有過一段風月往事,擅丹青且尤擅春宮的神秘民間女子,以及一個據傳是計都之子,同時也是那位神秘民間女子義弟,原本已被崔相抓入大牢準備處死,卻又在崔相死後神秘消失的疤臉跛腳少年。
傳聞裏,一切都是源於這個神秘女子想要救那個疤臉跛腳的少年。
傳聞裏,這位神秘民間女子簡直是妲己在世,她勾地包括大反賊計都、崔相女婿、當今皇上、計都之子等一幹男人都暈頭轉向,甚至有些傳聞裏,這份名單裏還包括了崔相和崔相女婿的一位胞弟。
崔相一家四人(算上那位據說是崔相妹妹的女子)因她而死,而她則在一切落幕後神秘消失了,與她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個原本應該關在大牢等候處斬的計都之子,那個疤臉少年。
管事記得自己當時對這種說法是嗤之以鼻的。
前麵那些說什麼崔相刻意縱容女兒、甚至崔相與親生妹妹通奸生下女兒的傳聞他都姑且還能信上幾分,但這種一個女人遊走在數個位高權重的大人物之間,最後還導致崔相那樣的一代人傑死掉的故事,簡直比戲台上演的還離奇,隻有那些滿腦子情情愛愛的無知愚婦才會相信。
管事自覺自個兒是個聰明人,才不相信這種明顯杜撰出的故事。
可現在——
擅畫丹青的美貌女子,疤臉跛腳的凶悍少年,此間知府奇怪的態度,京城眾多達官貴人對一個畫師的異常熱捧,以及那位極可能便是那位崔相女婿胞弟的他家老爺的新上官方大人……
一切一切串聯起來,終於得出他不得不相信的結論。
若那位甄大家便是傳聞裏那個神秘民間女子,若她曾服侍當今聖上的傳聞是真,若那位方大人便是那崔相女婿的胞弟,那麼,他先前覺得奇怪的一切一切就都有了解釋……
再怎麼天資卓絕的畫師,若無權無勢無背景,也鮮有——甚至可以說幾乎絕無可能——短短幾年時間便名揚天下的,更不用說引得京城的達官貴人競相追捧。這種情況隻有一個可能——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而這個“上”……
他原本還以為是那位即將做宰相的方大人。
但現在看來……卻恐怕是那位天底下最尊貴之人。
也隻有那人,才能讓一方知府對一個區區畫師那般態度。
想通了一切,管事終於長舒一口氣。
他又往外看去。
兩人還未走遠。
高大跛腳穿著短打的男子與玲瓏綽約穿著普通民婦衣衫的女子並肩而行,這麼看根本看不出一點特別來,沒有駿馬錦轎,沒有鮮衣華服,就如走在這大街上的所有普通百姓一般。
看著看著,管事心裏又有了疑惑。
所以,若真如他猜想的那般,那位小方大人,甚至龍椅上那位都對她念念不忘,她為何不留在京城?反而跟著這疤臉小子來到這洛城?畢竟不論是小方大人,還是那位,隨便選一個都可盡享榮華富貴,一生無憂,不必辛苦畫畫謀名利,不必儀仗地方官相護,且無論小方大人還是那位,可都是年輕英俊,比那疤臉小子好了不知多少。
管事滿心不解地盯著。
卻忽然,那疤臉男人猛地回頭看了一眼,正對上管事的視線。
那眼神比方才在悅心堂裏更冰冷百倍。
管事登時嚇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
“怎麼了?”
察覺到阿朗回頭,甄珠扭頭問道。
“沒事。”阿朗搖搖頭。
不過是個隻敢暗地裏窺探的小蟲子罷了。
甄珠笑笑,也不再糾結,隻又問道:“你從善清堂回來的?”
“嗯。”
“今兒怎麼這麼早回來?”
“……想你。”阿朗語調平淡地說出這兩個字。
感謝那縱橫交錯的疤痕,沒人能看到他臉上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