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桑德拉病的十分嚴重,身上總是冰涼如水,嘴唇發紫,整日咳嗽不停,有時候一團熱火淤積在心髒處,幾乎將他整個人燃燒了,額頭燙的厲害,嘴唇慘白,眼神赤紅,就像害紅熱病的人一樣。時冷時熱的病痛將他的精神折騰光了,銳誌也消磨殆盡,他神色越發沉鬱,性格越發暴躁,對他身邊的人很少和顏悅色,除了照顧小王子的海瑟裏,朋友雅力圖時常在他身邊,幾乎沒有人來看望他。王子府十分清冷,就像秋天樹葉凋零的枯木,卡桑德拉想起他得勢時候的熱鬧,不禁眼淚淒愴而下,不到三十歲的他,對人世間的名利權勢的迷戀之心早已冷淡,他現在除了和自身的病痛作鬥爭,他唯一愛的就是自己的兒子,這是活著的唯一快樂。
這是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夜晚大雪紛飛,簌簌的下了一整夜,整個大地都被夜雪照亮了。狂風在怒吼,花園裏的樹木被吹得東倒西歪,時而一聲脆響,那是大雪壓斷的樹枝。卡桑德拉迷迷糊糊的直到天亮才睡著,小羅帕雷斯靜靜地躺在他的手下,夢裏看到母親溫和的笑容,不禁露出一個天真的微笑。生活似乎沒有對小羅帕雷斯造成實際的變化,他不懂得死亡的含義,但是喪母的陰霾在他心裏鋪上了一層陰影,憑著孩子的感知到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他快樂的天性發出了變化,常常夜裏哭醒來找媽媽,睜開眼睛就瞧見父親那雙被熱火燒紅的眼睛,臉上燙熱的紅暈掩蓋了他的怒火,隻是拿著艾莉爾生前帶的一條項鏈放在孩子手上,然後摟著他小小的身體,重新墮入夢鄉。
第二天早晨,夜雪已經停止,戶外銀裝素裹,到處白茫茫的一片。瑪雅堡羅宮殿和它周圍的護城河,以及皇家園林都白雪皚皚的聳立在整個島嶼的中央。從遠處看,建築宏偉,風格統一。淡紅色的大理石高牆,尖尖的白色塔頂,金碧輝煌的宮廷建築,稀有植被豐富的花園都被覆蓋在大雪之下,天空雲霧堆積,低沉的幾乎壓住屋頂。偶爾落下幾片碎屑,襯托出
昨夜的雪勢洶湧。每一間被夜雪蓋住的房間裏,幾乎都有人影晃動。大街上,麵包鋪裏,棺材鋪,醫館,學校,宮廷都比往日冷清。在寒冬臘月的季節,很少有人出門,大部分的店鋪,學院和醫院都關門了,政府機構也都閉門歇業,隻留下少數應急的人員和部門堅守崗位。
卡桑德拉和許多人一樣,抱著孩子坐在壁爐旁打發時間。他和孩子身上都披著厚厚的狐皮大衣,半躺半倚在椅子裏,孩子坐在伸長放在腳榻上的腿上。他捧著一本童話集,為孩子講一些海外的充滿幻想的童話故事。這在以前是孩子母親的事情,艾莉爾抱著孩子講那些活著的雪娃娃,海裏的美人魚,森林裏的精靈,專門偷人家孩子的女巫的故事時,卡桑德拉就翹著二郎腿,在旁邊嘲笑妻子和一群幻想家在異想天開,對妻子的教育方法不以為然,那時妻子一邊裹緊狐皮大衣,一邊半躺在椅榻上,孩子坐在她身旁,不遠處的爐火劈啪作響,和她那溫柔清亮的聲音互相唱和。“劈啪!”爐火裏爆發出一陣接二連三的響聲,驚醒了陷入沉思的卡桑德拉。他合上,淚水迷糊了他日漸虛弱的眼睛,仿佛他又看到妻子躺在對麵的榻上,撅著嘴巴,瞪著眼睛,不滿的和自己爭辯童話故事的真實性。
“爸爸,你哭了嗎?”兒子仰望著小臉,用他胖乎乎的溫熱的手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
“不是。”卡桑德拉狼狽的否認。
“那這是什麼?”兒子看著那些清涼的液體,好奇的問道。
“那是雪花,森林裏的精靈將雪花放進了爸爸的眼睛,融化後就流出水來。”卡桑德拉勉強笑道,用一個憋足的童話裏的故事搪塞兒子。
“為什麼精靈要把雪花放進爸爸的眼睛裏?”
“因為爸爸想念媽媽了。”卡桑德拉哽咽的擦了一滴掉下的淚水。
“媽媽去那裏了?她怎麼那麼久還不回來看我?”兒子的聲度低了許多。
“她在一個很幸福,很溫暖的地方度假,那裏可以看見我們這裏發生的事情,我們看不到那邊的事情,但是媽媽一直在看著我們,為我們編織帽子,給我們讀書,我們聽不到而已,媽媽從未離開我們。”卡桑德拉低沉的嗓音在空氣裏回蕩。
小羅帕雷斯低下頭,不再講話,他似乎從父親隱晦的話裏終於懂得了一個事實:媽媽永遠在自己身邊,看著自己和爸爸,但是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眼淚在那雙淡淡的琥珀色瞳仁裏打轉,拚命忍住不讓掉下來,仿佛隻要他哭了,自己的猜想就成為現實了。他一頭紮緊父親溫熱的懷裏,悄悄的隱藏了自己的淚水,觸碰到父親那雙冰涼的手,他小小的身子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時近中午,雅力圖一身黑色長袍,帶著黑色鬥篷,腳下躺著水漬,帶著不符合他年紀的深沉踏進卡桑德拉父親所在的客廳,他永遠一臉嚴肅,說話不近人情,頭腦理智,但是有一顆仁愛的心,這是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認識他的人都不喜歡接近他,認為他有一顆冷酷無情的心,其實是他的心太過強健,強健的體格,肌肉發達的四肢,鷹一樣銳利的雙眼,鐵一般剛強的毅力,毫無弱點的性格,讓他成為一個不近人情,毫無裂縫可以滲透人世間弱點的靈魂,因為許多學生崇拜他如神靈,又敬畏他如魔鬼。在這顆毫無裂縫的靈魂的內心深處,像雞蛋裂開了蛋殼那樣,對卡桑德拉的友情和憐憫流進他的心房深處,對他的兒子小羅帕雷斯也十分喜愛,對這個俊美的小家夥充滿了慈父般的愛,以及嚴父般的期盼。
仆人在海瑟裏的帶領下,準備了一頓豐富的午餐。
大理石長條餐桌可以供二十個人用餐,桌上鋪著一塊淡黃色桌布,布腳綴著一撮撮葫蘆狀的飾品。桌腳都用獸類圖案雕刻而成,椅子靠背墊著一層棉絮,兩個粗壯的扶手和獸形的椅腳都是淡紅色。十把椅子整齊的擺在桌子周圍。這套桌椅和別的茶幾,書櫃,窗簾都是以粉紅色為主,以崇拜圖騰的獸類為雕刻裝飾,每一件都是卡桑德拉王妃親手挑選的,每一件家具的品位和風格都透著逝者的愛好,這是令海瑟裏十分苦惱的一件事情,因為卡桑德拉看著每一件家具都會發現自己妻子的印記,似乎她還活在自己身邊一樣,這些回憶嚴重的損害了他的健康。海瑟裏拿出了當家的本領,上了幾道主菜:七星魚,水煮鴨肉,海棠雞,白糖肘子,然後端上了清淡的蔬菜和粗糧,一碗新鮮的豆乳魚湯,又拿上白嫩的饅頭和一盆玉米,一盆土豆,以及王子珍藏的紅葡萄酒,滿滿的擺了滿桌。
“海瑟裏,你真夠心靈手巧的!”聽見王子當著客人的麵稱讚她,臉不禁火燒雲似的羞澀。王子難得好心情的打趣她的害羞,她聽見雅力圖那渾厚有力的嗓音發出大鍾那樣的笑聲,她覺得更不好意思了,默默的擺好碗筷,靜靜地和兩個婢女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海瑟裏,不生氣,不說話真是不像你!”卡桑德拉玩笑的說了一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海瑟裏偷偷瞧了一眼在喝湯的雅力圖博士,微微泄氣的歎息一聲。隻聽王子又說,“海瑟裏,雅力圖博士不是外人,你不用太拘謹了,坐下來一起用餐吧,王妃不在以後,多虧你照管我們父子的生活,否則還不知陷入怎樣尷尬的境地了?”
“這是女婢應該做的。”海瑟裏不卑不亢的說,繼續本分的站在一根柱子旁邊。
“你就不要勉強她了,看的出來,海瑟裏是一個忠實本分,又有能力的人,意誌力比一般人更堅定,如果她自己不願意,王子還是不要勉強她了。”雅力圖銳利的帶笑的眼睛看著海瑟裏說。
“沒想到你比我更了解我身邊的人,海瑟裏在王妃身邊那麼久了,我似乎仍然不了解她,但是看得出,她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卡桑德拉說起有關妻子的事情興致依然不高,而且他覺得腦袋裏又一根針在刺,眼神時而模糊不清,他喪氣的搖晃了一下頭。
雅力圖沒有說話,繼續喝那碗喝了一半的湯。
隻聽“砰”的一聲,小羅帕雷斯整碗湯朝自己的眼睛、鼻子潑了過去。海瑟裏抱起將哭未哭的孩子到另一個房間換衣服去了。
“卡桑德拉,我不稱呼你為王子,是因為我把你當成我的學弟。”雅力圖曾經在野外和一群野人生活過一段時間,他對貴族保持沉默的餐桌禮儀並不嚴格遵守。
“你有話要對我說?”卡桑德拉苦笑一聲,似乎覺得沒有必要保持沉默。
“你很英俊,比我年輕,但是現在看起來,你比我老了不止十歲。王妃已經去逝三個月,你應該打起精神來,這個世界除了悼念妻子,我相信還有許多事情值得你去做。”
“老頭子想方設法要將我到一個不妨礙他的地方去,現在我除了呆在家裏陪著孩子,想念妻子,還有什麼事情可以做?”
“一個乞丐也可以活的高高興興。”
“可我並不是乞丐,從我一生下來,我就是王子,被當做未來的儲君來培養,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驕子,整個國家的命運掌握在我的手中,人民的福利全憑我這些心來決斷。但是現在所有的人告訴我,我可以不用為這些事情操心了,那麼過去二十幾年來我的人生究竟算是個什麼東西?一個謊言?還是一個美麗的夢幻?”
“我以為不幸可以多少衝淡你追逐權力的心。”雅力圖一手持刀,一手拿叉,正要割下一塊豬蹄肉片。
“我追逐權力之心與別人不同,這份權勢是我與神俱來的責任,是我生命的意義所在,現在這份意義就如同我的愛一樣,枯萎了,凋謝了,我生命力最重要的兩樣東西都離我而去,我的靈魂已經死去,活著的不過是一具軀殼,一具走動的死屍。”卡桑德拉眨著黯淡的眼睛,盯著窗外的一處瞧,那裏一群覓食的麻雀在上下的跳躍。
“那麼溫莎夫人對你而言又是什麼了?”雅力圖放下刀叉,眼神銳利的像刀一樣看著卡桑德拉。
“他是我錯多錯誤裏的一個最嚴重的錯誤,足以將我毀滅的錯誤。”卡桑德拉收回目光,搖著頭輕輕說道。
“那麼恭喜你,你的這個令你犯錯誤的對象已經死去,三天前死於肺炎。”雅力圖重新拿起刀叉,放光的眼睛看了眼沒說話的卡桑德拉,無不歎息的說,“溫莎家族曾經在你們家族統治的土地上,顯赫一時,在你的祖先埃桑福亞親王那一代,與溫莎家族的西比亞伯爵之間發生了人命案件,據說親王殺死了西比亞伯爵,從此,溫莎家族沒落,就像大地上響起的一陣悶雷,響徹天際後,慢慢平息,現在徹底靜寂了。我參加了溫莎夫人的葬禮,靈堂隻有幾個身份普通的朋友,他們的家的家財被仆人搶奪一空。溫莎家族世代埋葬逝者的墓地隻剩幾隻烏鴉在啄食土壤了,四周長滿了野草,守墓人幾乎不打理。放眼望去,全是一座座灰暗的墳墓,地底下埋藏了溫莎家族所有的榮耀和侮辱,他們的靈魂終於得到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