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挽歌(3 / 3)

冷笑在剪燭一字字的敘述中微微泛起,信涯望著這個黛衣碧眸的女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也請回吧,”剪燭目光陡然冷定,皓腕一振,一對霜劍深刺入堅硬的紫晶地麵,直至沒柄,“我會活下去!我一定會找出密探,然後,殺死他!”

信涯離開了剪燭的行營,他想知道的,已經全都得到了。但是剪燭想要知道的,大概她永遠都不會知道。

“我會活下去!我一定會找出密探,然後,殺死他!”

即使已經離開幻營很遠,信涯卻似乎依然可以聽到剪燭決絕的語聲,那樣孤注一擲的背後,飽含著恐懼,甚至絕望。

麵對死亡,又有多少人是毫無畏懼的?

一場戰爭,已經改變了多少人的一生?

緊緊地握起雙手,又緩緩鬆開,信涯在想,自己為什麼會那樣在意這個女子。是因為起初她的單純善良、之後她的急劇成長,還是為了她蛻變之時掩蓋住無助的那份倔強的堅強?

是啊,怎麼能不在意呢?信涯暗歎,有多少次,他們並肩在星空下聆聽那清澈空靈的挽歌,互訴已在心中支離破碎的琉璃色的夢境?

那是第一個,那樣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的人呢……

忽地,一絲血色的光芒從他的懷中透出,信涯猛然驚醒!不可以想那麼多,因為他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不能做!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親手將右翼三師毀滅,那是兩年前便已經注定的覆滅!

是的,因為他便是右翼軍中的密探,兩年中把一切軍情都傳送給火一族的密探,把剪燭逼入絕境的密探!統領便是密探,右翼軍焉能不敗?

如今他要做的,隻有離開,然後率火一族三萬征風之師將右翼軍合圍,一舉全殲!這是他親自擬定的作戰計劃,絕不會有任何閃失。八千殘軍,此次再也不會留下一條性命。

不會留下一條,包括……剪燭,他有絕對的自信。

一聲清嘯,信涯拔出長刀踏刀向火一族行營疾馳而去!低頭望向刀身冰冷的反光,他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苦笑:一個時辰以後,他就會用這柄刀率征風戰士戰鬥!和他統率了兩年的右翼軍戰鬥!和剪燭戰鬥!然後,殺死她!

天色已昏,火色的行營出現在眼前。

“信涯拜元使!”走入主行營,信涯向已候在營中多時的一中年男子單膝跪下:那是火一族的司命元使,與右翼軍征戰長達三年之久的征風主將,也是信涯身為密探的控製者,灼焰。

灼焰揮手示意信涯起身:“準備如何?”

“已經就緒,隻待天一黑便可發動進攻。已經派右翼中的其他密探刺殺行默和望仁,有九成把握。剛了解到,風一族‘七風’爭鬥仍未停止,有愈演愈烈的傾向,疾風長老甚至想以剪燭的性命換取王的信任。”

“信任?有這東西嗎?”灼焰冷笑一聲,“隨他的意好了。信涯,為什麼不派人刺殺剪燭,戰鬥時你安排誰對付她?”

信涯略一遲疑,才道:“剪燭劍術確實不低,這一個月在軍中曆練,更有長進,隻怕軍中除了你我還沒有人能應付她。我與她交過手,也知道她的劍術底細,交戰的時候,我想與她對陣。”

“可以,”灼焰的眼中閃出捉摸不透的寒光,“信涯,等到這一役大功告成,你的任務就結束了。有什麼打算?”

信涯緩緩抬起頭凝視闃灼焰,想從他的眼中讀出意圖,但是,灼焰的眼中沒有絲毫表示。

遲疑了很久,信涯終於道:“任務既然完成,我……可以帶著我的母親離開了吧?”

回答顯是在灼焰意料之中,他隻是很惋惜地長歎了一聲:“還是不肯留下?好吧,這幾年也辛苦你了。你的母親現在就在火一族王城你原來訓練的閣中居住,這次戰鬥結束,你就可以帶他離開了。”

聽著灼焰冷漠的話語,尖銳的恨意夾雜著喜色從信涯眼中狠狠劃過,但是,轉瞬即逝。

“謝元使,信涯告退。”

直到走出主行營,信涯才緩緩鬆開緊緊纂著的拳頭,指甲已將手心印出了血痕。

他怎麼能夠不恨?如果不是灼焰設計陷害,身為風一族“七風”之一的父親怎麼會在五年前冤死獄中!如果不是灼焰以母親為質,他一名風一族的術者怎麼會成為火一族的密探!兩年的密探生涯幾乎讓他崩潰。終日為身份暴露而焦慮不安,為親手害死一個個並肩作戰的同伴而內疚,為一次次戰鬥而浴血拚殺,還要為不知是誰的監視者處處束縛!如果不是監視者幾次向火一族彙報他的動向,他早已向風一族長老彙報實情,右翼軍也不會落到今日全滅的下場!

不過……信涯緊抿的嘴角忽又露出笑意:既已知道母親的下落,他就再也不必被火一族要脅!火一族三萬之師,要滅掉右翼軍八千殘兵已經無法阻擋,但是他,也有足夠的力量讓他們血債血償!尤其是灼焰!

當然,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不過,還有她在,隻要她相信自己……

殺氣從信涯眼中射出,天已微黑。

挽歌

一個時辰之後,風火兩族開始交戰。不出意料地,行默、望仁已經被刺殺,隻是一個交鋒,火色的術服便燃燒在戰場各處,淡青色的風一族戰士幾被淹沒。

也是不出意料地,信涯看到了那個正在火焰中躍動的淺黛色身影,狠厲,可是無助。

是時候了,信涯告訴自己。幾個縱躍過去,信涯踏上飛劍,伸臂一挽便將剪燭挾住:一個月來的作戰令他早已洞悉剪燭劍術上的漏洞。出乎意料地,剪燭並未反抗,或許是知道自己反抗也是徒勞,就這樣,靜靜地,任由信涯將自己帶離了戰場。

信涯將剪燭帶入初次相見的那片林中,放下,用靈束反縛。他並不擔心剪燭會掙開靈束,她的靈力雖高,卻還不足以和他相抗。

剪燭淺碧色的雙眸凝視著自己術服上的統領徽標,也沒有說話。

“已經知道了吧?我已經留下線索了,以你的能力,不可能猜不到。”信涯知道她已經發現了傳訊的秘密:初入營之時,他給剪燭的術服上所嵌徽標並非尋常統領所佩的增長靈力的寶石,而是王族秘寶血水晶!隻要滴入持有者和另一人的血,就可以以血水晶傳遞聲音!風一族的軍情正是這樣傳入火一族營中的。剪燭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找了那麼久的密探,實際上向火一族傳訊的,正是她自己!每一條軍令都是她親自發布的!

不同於想像中的反應,剪燭的眼中隻有漠然,這讓信涯的心中說不出的慌亂。他隻能低聲道:“你已經知道我是密探了。我並不想……可是他們以我母親為質,我不能負她!”

剪燭一聲冷笑,依然不語。

信涯隻能接著道:“現在情況有了轉機,我已經知道了母親的關押地點!剪燭,你願不願意配合我,向火一族複仇!你還不知道吧,不隻是火一族的司命元使灼焰,‘七風’中的和風長老也是背後的主使者!他已經叛族了!”

剪燭沉默,許久,才終於淡淡一笑,淺碧色的雙眸已然無光:“信涯,我一直視你如師長,敬你,信你。若不是因為你,我也確實無法在這戰場上生存下去……可是現在,你要我……”

盡管沒有說出口,信涯知道,剪燭無法說出的,是信任二字。

“相信別人真的有那麼難嗎?”

天真的問話似還在耳邊,眼前的女子眼中卻已經全無當初全心全意信任自己的清澈目光。盡管早有預料,信涯心中依舊愴然:信任,對於一個密探而言,豈非早已是天外之事?時刻背叛著身邊的戰友,親手將他們化為亡靈!密探是隻能在黑暗中生存的影子,他又怎麼敢信任別人,又哪裏值得被別人信任?

如果麵對的是別人,可能他早已經放棄。可是此時,望著剪燭,這個過早承受了戰火侵蝕的風一樣輕盈的女子,想起她那清澈空靈的挽歌,信涯忽然鼓起了勇氣。

“剪燭,這一次,我是全心全意,用我的生命相信你。請你,相信我……”

信涯自己也不明白,這個女子究竟有什麼力量,讓他覺得,可以以生命相托付。

或許,是她在無助時對自己毫無保留的信任吧。不信任是相互的,信任又何嚐不是如此?

一點一點地,似乎是錯覺,但是剪燭的眼神,漸漸地真的明亮了起來。她直視著信涯的雙眼,輕聲道:“你,真的想背叛火一族?那你的母親呢?”

“一定會沒事,隻要我們合作!”信涯斷然道,“趁著現在火一族在全力征風,王城空虛,我們去救出我母親,然後,殺掉在軍中的司命元使灼焰,控製火一族軍隊!隻要我們行動夠快,以我們的配合,完全可以……”

剪燭打斷了他:“我隻是想問你,你真的相信我,真的要我相信你,背叛火一族嗎?”

信涯輕輕笑了,似是卸下一副重擔:“剪燭,你不知道無法信任別人的日子有多殘忍……我本來就一直想叛逃的,尤其是遇見你之後。”

“真的?你無悔嗎?叛逃後,你又要怎麼樣?”

“我一直在想,為了你這樣的孩子,這戰爭,也不該持續下去了。我們可以結束這裏的戰鬥,然後消失!我們可以遠離戰場,到再也沒有血腥沒有殺戮的地方去!到和平溫暖的地方生活!再也不用以生命為代價來信任別人!”說到後來,信涯隱已無力。那是他多少年夢寐以求的生活啊,沒有戰爭,也沒有刀光劍影,隻有微笑,和信任……

“是嗎……”剪燭忽然微微笑了,像清風拂過大地,信涯的心,竟一下子溫暖起來。

但是一陣沉默之後,剪燭明亮的雙眸複又黯淡。她歎息著,搖首:“信涯,我一直覺得,信任就像一束光,可以驅走最深的黑暗。可是……”

信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他不能不信!因為剪燭猛地掙斷了身上的靈束,皓腕疾揮,一刃霜劍閃電般沒入他的心口!

“可是,密探隻能在黑暗中生存,你心中那信任的光芒,隻會完全地,毀滅你自己……”

剪燭冷漠的語聲已經完全不似平時的輕柔,雙眸映射出的清光也不複麵對死亡時的無助悲傷。望著信涯難以置信的眼神,她的話語如冰凍結信涯的心:“你沒有想過嗎,任務一旦完成,你就沒有用處了。”

信涯已然混沌的心中猛然清明:是她!她就是自己的監視者!否則以她的靈力怎麼會感應不到血水晶的啟用!裝出無法應對戰場的樣子隻是為了騙取他的信任!火一族定是早就看出了他的反叛之心,故意在任務完成之際把她安插在自己身邊!自己怎麼會那麼荒唐,身為秘密竟然想要相信別人,而且是自己的監視者!他竟然請求和監視者聯手反叛!

“你應該知道的,我和你不一樣。我們,是祈求力量……和毀滅的人。”剪燭在信涯的耳邊輕聲道。

無力地閉上眼睛,信涯清晰地感受著心口的刺痛。他已無話可說,隻聽見剪燭複又輕柔的聲音:“你不是問過我,如果你逝去我會不會為你送靈嗎?”

清澈空靈的挽歌再度漾起,像溫柔的風,輕輕地,拂走信涯的生命。可是信涯沒有看到,吟唱時的剪燭,雙膝並起,徐徐地,跪在他的身前。

沒有誰可以迫人雙膝跪下,王也不能!隻有……下跪者真心懺悔的時候。

“轉生我們可以再相見吧?希望那時,是一個不需要以性命為代價信任對方的世界……我要活下去,才能改變這個世界……對不起……”

一曲挽歌送終,剪燭起身而去,再不回首。

火一族,行營。

“父親,”單膝跪在灼焰麵前的竟然是剪燭,“右翼三師已全滅,行默重傷未死,正按計劃挾剪燭回風一族王城複命。”

“辛苦了,無憶,”明明是剪燭,灼焰喚著的,卻是另一個名字,“行默是故意放走的吧?剪燭安排好了?”

“是。已經讓他找到了剪燭叛軍的證物,也安排人手暗中保護他回到王城。剪燭從兩個月前落到我們手上起就與外界隔絕,而且現在……已經失聲了。”

灼焰的眼中滿是欣賞:“那疾風下獄就指日可待了!起身吧,無憶,隨我回王城。”

“回城?”無憶走到灼焰身邊側身坐下,不解地問。

“你已經知道了吧?司天、司政、司刑三位元使聯手反叛,已經獲罪被誅,司戰元使凝風也被風一族疏煙所殺,火一族現在四個元使之位空缺。以你這幾年的功績,完全有機會成為元使!”

無憶輕輕搖首,寂然道:“父親,非我不想。可我畢竟是風一族人,沒有資格,也不會被王信任。”

“哈哈……”灼焰大笑著拍了拍無憶單薄的肩頭,“不用擔心!王誰也不會信任,隻是隻要你有價值,他就會利用而已!我們不也一樣嗎?信任這東西,存在過嗎?”

火色大軍浩浩蕩蕩拔營而起,無憶足踏飛劍低行,淺黛色的術服在空中飄蕩,說不出的清冷寂寞。

回首信涯的長眠之處,無憶憶起灼焰的話,低聲,不知是在問誰:“呐,信任這東西,存在過嗎?”

疾風忽起,隱約有哀婉悲傷的挽歌隨風而散,清澈空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