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挽歌(2 / 3)

剪燭倒是比想像中要冷靜果斷得多,微一沉吟,即道:“我和信涯率三千人為左翼一師解圍,行默、望仁分率中路和右翼二師合圍敵軍,從我們打開的缺口處夾擊!有異議嗎?”

三人均示同意,剪燭便率先掠出行營,縱身躍上交戰所用的使騎。信涯緊隨其後,兩騎同時展翼飛天!信涯拔刀指天而呼:“中路第三旅隨我殺敵!”

兩騎純白的聖獸在空中疾行。右翼軍也是身經百戰,戰而不亂,應著信涯的命令,頓時幾千名戰士從激戰中返身追隨信涯而去!眼看快到敵軍的包圍處,剪燭一對霜劍也已在手,然卻微微顫動著,遲遲沒有出鞘:那畢竟是千軍萬馬啊,浩大的氣勢、慘烈的廝殺……那樣的殘酷又怎麼能和平時的競劍相比?

信涯覺察到了剪燭的不安,厲聲道:“剪燭,全軍將士都在看著你,出劍!”

剪燭有些失措地望了信涯一眼,那種彷徨無助讓他心中竟然一震!但剪燭終是一言未發,慘白著臉色,猛地俯身衝入敵軍,劍光飛霜一樣在亂軍中閃過,霎時間血光漫天!

“殺啊!”正統領殺敵的英姿讓全軍士氣為之一震,原本被圍困的左翼與前來救援的戰士們裏應外合,形勢頓時逆轉!

信涯也隨著剪燭的身影殺入軍中,衝鋒陷陣對他而言自是尋常已極。可是一種莫名的愴然卻在心頭拂過:一旦手中染上血,這個女子,便再也無法回頭。

刀鋒掠處,血雨紛飛,眼見右翼三師已經勝利在望!信涯一刀斬下,欲與行默合圍,卻忽然望見了剪燭揮劍的身影。

火一族軍服為火紅,風一族為淡青,剪燭淺黛色的術服在亂軍中便顯得分外刺眼。在軍中往複衝殺著,剪燭純白中沾染著斑斑血色的長發在空中亂舞,座下一色純白的使騎也已染成血色!雖然隻是一掠而過,信涯卻已然呆住:明明是她在殺敵,可她刺出的每一劍都那麼無助和絕望!明明是飛霜一樣的短劍劃過無數生命,可在別人眼中映出的,卻隻有一個初入戰場的女子的無助側影!信涯知道那種親手終結他人生命的痛,何況剪燭她是第一次、上百條性命……

就在信涯那一分神間,火紅色竟突然鋪天蓋地地蔓延過來!信涯猛然警醒:“有伏兵!向西北角撤軍!”

西北角是右翼三師事先構築的營地,隻要能到達營地,憑著那麼堅固的工事,火一族絕對無法攻破。

見三師在行默和望仁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後撤,信涯鬆了口氣,也欲隨軍退走。但聽行默一聲驚呼:“剪燭怎麼還不退走!”

剪燭沒有脫出身?信涯一驚,未及多想,竟又返身撲入洶湧而來的火一族軍中!好容易殺到那個淺黛的身影身側,信涯看到剪燭正護著幾個傷重已無力衝出的風一族戰士死戰,使騎已倒在一旁,而火一族的伏兵正瘋狂地湧上來!

“走啊!你救不了他們了!”信涯一把強抱起揮劍近乎機械的剪燭,一腳踏上一柄軍刀,迅速念動靈咒——他白級的靈力足以讓他禦使武器作為座騎衝出敵軍的包圍——習慣性地砍殺著敵人,飛劍載著二人瞬間疾馳至風一族軍中!望見兩位統領平安歸來,軍中一片歡呼!

信涯舒了口氣,將懷中的剪燭放下。望著她已有霧氣升起的眼眸,信涯苦笑著問自己:怎麼會一聽到她有難就不由自主地衝了過去?

或許,是她那一種和自己相似的無助,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保護吧?

然而猶豫了半晌,信涯隻是冷漠地問出了一句:“受傷了?”

剪燭搖首,輕聲道:“那些人……我沒救得了他們。”

“你救不了所有的人,”信涯沒有在意,“沒受傷就快去巡視,振作下士氣!”

剪燭應聲點著頭,神情卻依然恍惚,輕輕拭去劍上的血跡,原本如玉的手上再也不複昔日的純潔。許久,她終於開口,聲音仍是那樣的清澈空靈:“我手上……染血了……”

一語未畢,終於淚如雨下。

夜。

晶瑩剔透的紫晶地麵上,溪水在淺槽中緩緩流淌。剪燭和著術服全身都浸以溪水中,身體冰冷,心也冰冷。

“你在做什麼?是議事時間了。”信涯不知何時出現,聲音刻意地冷漠。

剪燭淺碧色的雙眸應上信涯的嚴厲目光,又慌忙轉開,不敢再視。這一次,她的眼中沒有淚水,隻聽見她仿佛夢囈一樣的聲音:“血……全是血……我想把血洗淨……我的身上、手上……都是血……”

信涯的心猛地一酸,但他仍然控製住了自己,暗中狠下心,一把抓住她的術服,狠狠地將她摔在紫晶地麵上!

“站起來,剪燭!全軍的性命都在你手上,你有什麼權利為自己感傷!現在你的命不是自己的!馬上更衣,去行營!不用再洗,血早就洗不淨了!”

厲聲喝著,望著剪燭無助的眼神,信涯心中也有一絲不忍。可是他知道,不管是什麼原因讓長老會做出一這個決定,既然已經接任,剪燭就再沒有退路。為了讓她能在戰場上生存下去,現在必須對她殘忍!

望著一臉淩厲的信涯,剪燭的眼神終於不再退縮,許久,也漸由失措變為堅定。慨然起身,她一把甩下濕透的披風,飛身向她的幻營掠去。

信涯微微舒了口氣,露出一絲笑意:幸好,是個堅強的女子呢……

議事營中,剪燭與三位副統領圍在戰略圖,低聲商議著下一步的作戰計劃。商議的過程中,信涯驚異地發現,她的作戰思路不但不似新手般不成熟,反而完美得無懈可擊。而且不知為什麼,她的思路竟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就這麼決定。”剪燭收攏戰略圖,“各位還有什麼提議?”

三位副統領都搖首。這一次的戰鬥和方才議事時剪燭的表現,雖不能令他們完全心悅誠服,卻也使他們收起了開始時的輕視之心。當然,行默和望仁自是不知信涯與剪燭之間的事情。

本以為議事會至此結束,剪燭卻出人意料地證據倏然冰冷:“既然各位不願開口,我就直說了。此次作戰我方行動似全在對方意料之中,和我調查各位將領的情況完全相符,尤其是此次伏兵的埋伏,若是事先不知我軍行動,難以料想連兵力都分派得分毫不差!”

信涯三人相對無言。“軍中有密探”,本就是他們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但是誰都沒有如此直截了當地提出過。此時剪燭出言,營中的氣氛頓時凝固一般:他們今日臨時決定作戰方案,雖然不排除密探偷聽的可能——

“我們三個人之中極有可能有密探,是這個意思嗎?”行默麵無表情地道。

剪燭不語,默認。

信涯卻冷冷插口道:“不是三個人,是四個。”

剪燭眉頭一皺,冷然掃過信涯一眼,緩緩道:“不錯,我們四個有中,有密探的可能性極高。無論是誰,如不鏟除,右翼三師遲早會覆滅。”

“你想如何?”信涯問道。兩年征戰都沒有抓住的密探,他倒想看看她能想出什麼方法揪出來。

剪燭眼中光芒一閃,似是另有深意:“我自然有提議。此時提出此事,是希望各位能在作戰時完全服從我的命令……如果不是密探的話。”

信涯三人眉頭都不由自主地一皺:這,算是威脅嗎?

然而眾人很快明了了剪燭的方法:每次作戰隻由她和一位副統領進行指揮,其餘人均隻可聽令。這個方法雖然簡單,卻也有可行之處:如果密探在他們三人之中,除她之外每次隻有一人參與決策,密探就隻可能探聽到自己參戰時的戰略。而為了不暴露自己,他也必不敢將情報傳給火一族!這樣即使會減弱戰鬥力,也無法確認誰是密探,但至少可以保證軍情不外泄。

可是,事與願違。

回首

短短一個月,火一族軍隊接連相逼,戰鬥幾乎每日進行。在數次短兵相接中,右翼三師依然是節節敗退,無論怎麼樣嚴防死守,作戰方案總會分毫不差地被敵軍知曉並抓住弱點反攻,甚至連戰中的臨時決定也不例外!若不是四位統領拚死殺敵、應變靈活,右翼三師定然覆滅!可即便如此,二十幾次戰鬥下來,右翼三師的兵力已不足八千人……

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戰鬥,愈來愈默契的並肩作戰,信涯也愈發憐惜起剪燭這個單純堅強的女子。除了他,沒有人能看出剪燭在斬殺敵人時的淒涼心境,沒有人能看出剪燭在戰鬥過後的無助心碎。隻有他知道,這個看似對生命冷漠至極的女子會在拭去霜劍上血跡之時痛哭失聲,隻有他知道,這個看似對火一族深惡痛絕的女子會在夜深人靜時為兩族亡靈唱起清澈空靈的挽歌,隻有他知道,即使明知軍中有密探,剪燭依然全心全意相信著望仁和行默,相信著自己,甚至在對敵時以性命相托付……

記得那一夜,幾乎將戰場化為血海的兩人並肩浸在溪水中,將溪水,漸漸染紅。

“你能告訴我嗎?為什麼,一定要殺死他們?”

“剪燭,這是戰爭,他們是敵人,就這麼簡單。”

“隻是因為這樣?”

“這原因還不夠嗎?”

“我知道!我親眼見過火一族屠城後族人的屍體,我恨,我知道……可是,殺死他們的時候我才發現,他們不過也是想活下去的人,和我們一樣想活下去的人啊!我恨火一族,可是,我真的下不了手……該消滅的不是火一族,是戰爭!有戰爭——”

“——就有人逝去,就有幸福被毀滅,是嗎?我知道,可是現在我們沒有選擇了,他們也沒有。”

“那要殺到什麼時候為止!風火究竟有什麼仇恨,值得以這麼多人的幸福為代價去消滅對方!”

“是啊,誰知道呢,可能隻是因為無法信任對方吧……人和人都是這樣,何況兩族呢?如果要結束戰爭,可能,要等到兩族真正相互信任的一天吧,如果有這一天……”

“信任?信涯,我真的不明白,相信別人真的有那麼難嗎?”

“嗬,大概是因為,代價太高了吧……”

“代價……”

“剪燭,可以問你嗎?你每天吟唱的那一首歌是什麼曲子?從來沒有聽族中的樂者吟唱過。”

“很自由卻很悲傷是嗎?那是……母親從小教給我的,很久很久以前流傳下來曲子了。母親說,每當有人逝去,英靈便會飛上星空化作星辰,這歌,便是在吟唱天上的星辰,是送靈時的挽歌。”

“這樣啊。如果我逝去,你也會為我送靈嗎?”

“……”

“今天又有很多亡靈呢,送靈吧。”

吟唱聲起,清澈空靈的歌聲化作憂傷,靜靜地溶進如水的夜色裏。

信涯在心中微微歎息:即使戰爭在生命中寫下的那樣的殘酷,卻依然可以微笑著信任他人的女子啊……為什麼注定要在戰火中消亡?為了這樣的女子,為了還未走上戰場的那些單純的渴望著信任的生命,這戰爭,也應該終止了。

是的,必須終止了,即使是將她,一起毀滅……

“剪燭,疾風長老給你的傳訊,似是……進攻令。”又是一次戰鬥結束,行默交給剪燭一塊傳音寒玉。

剪燭眼中猛地現出驚慌之色,但又立即平靜,伸手接過:“父親……知道戰況了?”

沉默。

右翼軍屢戰屢敗,已近覆滅,族中怕是要下最後通牒了吧?可是望著剪燭略顯淒楚的神色,每個人都似有幾分不忍。

經過短短一個月的戰鬥,剪燭已經極速蛻變為戰場上令人膽寒的統領。愈發狠厲的出手、近乎殺戮的殺敵方式不僅讓敵軍,連幾位副統領都不禁為之震驚。他們也是從一個個單純的手上不曾沾染過血跡的孩子一路走來,即使剪燭總是神色冰冷、總是鎮定如常,他們又怎麼會猜不到那麵具背後的無助!又怎麼會不知道這樣的蛻變是何等殘酷、何等讓人絕望!一個月,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他們是眼看著那個單純的劍中有著傲氣的少女變成無情的右翼軍統領。這樣的蛻變,是成長,也是毀滅。那個用清澈空靈的聲音吟唱的單純女子,已再也無法回來。

走出議事營,信涯心念著疾風長老的傳訊,總覺得有幾分不安,於是找了個借口,隨剪燭一路行至她的幻營中。誰知才一進幻營,剪燭便猛地揚手,晶瑩的寒玉頓時摔得粉碎!

“你……你怎麼這麼衝動!”信涯不由得著急,“你還沒有聽過內容呢,延誤軍機就糟了!”

“什麼軍機……”剪燭露出一絲苦笑,無力地倚住幻壁,“是父親對我的警告。”

“警告?”

“是啊,你也知道吧?疏煙公主已經回族繼任清風長老職位,分兵分權。為了爭取一點兵權,父親就把我推上戰場,根本不想想我會怎麼樣!他隻是把我當成一件武器!這塊寒玉就是在警告我,再敗下去,他就不會給我退路了……”

“給你退路?”信涯心中猛然一寒,不由得脫口而出,“難道他要你……”

“是,戰死。”

盡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信涯依然一震。

說到這裏,剪燭反而冷靜下來,“再找不出密探,我們必敗無疑,王定然會因失利而怪罪父親,甚至奪權。但是如果我戰死,就可以證明疾風長老一係忠於風一族忠於王族,說不定反而會有轉機,多好的機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