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笑起來,世界上的事情是不能假如的,一假如就更亂套了。
不不,我是認真的,章早擺出一副認真的神情,在這、本世紀的、最後一刻,就讓我們、假如一把,行不行?我隻想聽你說一句真話,看在我們同事四年的份上,你能滿足我這麼一點要求嗎。
小芳想了想,說,假如就是喝茶,我大概,可以考慮。
假如,章早頓了一下,再假如,我還沒有結婚的話,我追求你,你會不會考慮?——別別,你別笑,我隻是假設,我說過了,我隻是想聽你一句真話,我隻是想知道,我在你眼裏,到底是個什麼形象?
假如你真是這個情況的話,你會看上我、追求我嗎?小芳睨著眼睛、忍住笑問道。
我……我隻是在假設,假如我說會呢?章早很認真地問。
那我會說不。小芳感到很好笑。
你不是開玩笑吧?
我幹嘛要開玩笑?
那好,那好,假如你能告訴我理由的話,我將,將感激不盡……
你還有完沒完啊……小芳感到越來越好笑了。
——是這樣的,小芳老師,我自己是很看重我自己的,章早更加認真地說: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優秀的男人,我很聰明,勤奮,多才多藝,長得也不差;我自認為我格調高,品味高,趣味高,我珍惜時間,熱愛學習,熱愛生命,崇尚創造;我為人正直,心地坦蕩,不勢利,不庸俗,不貪玩,有思想,有主見,且沒有一般男人常有的抽、喝、賭這些惡習……我這人吧,除了做家務事差一點、懶一點,我簡直想不出我還有什麼缺點……我不知道在別人眼裏,我究竟怎麼樣,我很想知道這一點,你一定要對我說,說實話,這對我太重要了……
我不了解你,你應該找最親近你、最了解你的人去問呀!(小芳邊說邊退,章早推著自行車歪歪扭扭地步步緊逼。)比如你愛人,她怎麼評價你?
她呀,章早不假思索地,她總說我是書呆子,不會做家務,不會交際,掙不多錢,連個中級職稱也沒混上,她本人高中畢業,現在又是中級職稱又是副科級,還有什麼可說的,其他的,她也說不出個壞來……
你兒子呢?
我兒子上初中,被他媽慣的,好吃貪玩想發財,怕讀書怕學習怕勞動,平時被我管得緊,恨我一個洞,和我沒話說……
你媽媽呢?
我媽媽……對我,好像大體上還是滿意的,說我不是當官的料,不是做生意的料,可四十歲了連個中級職稱沒搞上她想不通,經常嘀咕這個,再就是說我太用功了,太熬夜了,一天到晚寫寫寫,頭發都寫白了,掙不了幾個錢,身體都寫壞了,不合算──哎,怎麼變成你問我答了?該你回答我才對呀!
小芳笑笑,我聽人說啊,人可以分成這麼四等:高級而有趣的,低級而有趣的,高級而無趣的,低級而無趣的,我認為你比較接近第三種……
──哎呀,小芳你這就不了解我了,章早急忙申辯道,你怎麼知道我這個人無趣呢?我其實是非常活躍非常幽默的一個人,乒乓球、羽毛球、藍球、鋼琴、手風琴、圍棋、唱歌跳舞……玩得都很好,上大學的時候還說過相聲,四年都是壓台節目,年年得獎……
小芳笑了,我說吧,章老師,我說我不了解你,你又不信,非讓我說,說了,你又不接受。但不管怎麼說,我說完了,我的任務完成了——你該讓我回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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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茶館章早以前從未來過。
他今天來這兒,隻是由於它離他比較近。看上去規格好像還挺高的。茶館裏人不是太多,有幾個包廂裏吵吵嚷嚷的,好像在打撲克,或是在打麻將。章早找了個靠角落的、看上去安靜一點的坐位坐下來。
剛坐下,一個挺苗條的服務小姐就走了過來,問:先生幾位啊?就一位?要不要叫一個小姐陪一下?……
章早的眼鏡上糊了一層水霧,他一邊擦眼鏡,一邊說,一杯紅茶,不放糖。
重新戴上眼鏡後,章早才發覺茶館裏有空調。漸漸地,他感到他的臉,他的手,然後是全身都有些暖和起來。
看來到這個地方來是正確的。他想。聽著茶館裏緩緩流動著的柔曼的音樂,看著鏡片外的世界一片模糊而迷離,章早竟然有了一種很舒服很幸福的感覺。
他決定就在這裏慢慢地熬時間了——一直熬到新世紀的鍾聲無聲地敲響。
那個小姐是和紅茶一塊兒到的。
章早不免有點猶豫,進而研究性地看她。小姐作害羞狀低下了頭。由於眼鏡和燈光的關係,他看不太清她的臉,感覺上似乎是比較清秀的那種,比小芳好看一些,比寧夏年輕一些,這是可以肯定的。他看得最清楚的,是小姐擱在桌上的那雙小手──這雙手真嫩,真纖細啊!有些小說家經常把這樣細長的手指譽為是一雙適合彈鋼琴的手,其實他們錯了,說了地道的外行話,這樣的手恰恰是不適合彈鋼琴的,甚至連小提琴也不適合,這樣的手隻適合被憐香惜玉的男人握在手裏,輕輕愛撫,細細欣賞……
這麼想著,章早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將麵前的這雙玉手捧了起來,像小心掬著一汪清水,水裏遊著一群小魚……
小姐仍然低著頭,不做聲,但看上去笑吟吟的樣子。
對不起,章早還有點口齒不清,請原諒我的、冒昧,誰讓你長得這麼漂亮,誰讓我如此熱愛美……
小姐終於輕輕笑出聲來:你是不是對所有的女孩子都這麼甜言蜜語?
沒,沒有,你是第一個,章早認真地說,最多是第二個,如果算上以前的,你也絕對在前五名之內,現在,隻有你一個了……
忽然,小姐的手像靈活的魚兒那樣滑溜了一下,並“咬”了他的手心一口:別逗了,像你這麼甜言蜜語的,我可吃不消哦。
不,我說的是真話,章早認真地辯解道,我這種人,一眼看上去就是一個好人,不亂來的。
其實呢,你這種人最壞了——她又“咬”了他一下——最會勾女孩子的心了。
喲──……章早縮起手,故作痛苦狀,放到嘴邊去哈氣。
小姐趕緊從桌對麵過來,緊挨著他坐下來,要捉他的手看,對不起,我指甲挺長的,我不是故意的……
章早假裝疼得不行,就勢倒在了她懷裏。
喲,壓死我了,我可吃不消哦!……
她推他,卻推不動。
他笑了:下次你再掐我,我就昏倒在你身上。
你這個無賴……
他們嬉笑著,鬥著嘴。章早驚訝自己很快適應了這種氣氛,並且從中感到了某種說不出的樂趣,因而樂此不疲,嘴巴一直歪得跟茄子似的,好多詞語不受大腦過濾直接從嘴裏蹦跳而出。他頭枕在小姐的雙腿上,感到那裏很柔軟,柔軟得像泥土,而自己則像一顆春天的青草。
——原來人和人是可以一下子靠這麼近的……他感歎了一句。
這句小姐沒聽清,低下頭來:你說什麼,說清楚點麼,別不好意思麼……
沒什麼,章早在她懷裏說,我隻是在想,想看看你長什麼樣兒……
說著,他伸手摘掉臉上那架霧蒙蒙的眼鏡,用力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