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一種境界啊!章早既感慨萬分又迷惑不解:他不想不出還有什麼東西能像撲克這樣,將一棵棵卑賤散亂的小草擰成一股繩。不知哪位作家說過,在生活中,隻要找到一樣你為之著迷的東西,你就找到了活著的理由——比如金錢、權力,比如美酒、美女,等等。
有很多次,章早都決心融入到這個快樂的集體中去,就像草融入泥土。但無奈的是,對八十分這種簡單的撲克遊戲,他怎麼也提不起興趣——大部分時間無非是跟著上家出牌,而且運氣(好牌)決定了一切,沒有人為的技術和創造性,還有什麼樂趣呢?他怎麼也搞不懂,他的同伴們為什麼會大驚小怪地大呼小叫,那樣的興致勃勃,激動得滿麵通紅?……由於章早的情緒總不投入,加上出牌太慢,大家都不願意跟他玩。
看樣子,這快樂的集體也不是那麼好融入的。章早想。這張被他稱為弱智的“快樂忘憂圖”也不是那麼好描的。久而久之,章早不免就對自己產生了這樣的疑問:莫非真正弱智的人是我?……
古人早就雲過:智者是快樂的。那為什麼,同樣一件事,別人都能那麼快樂,而我就快樂不起來?我真的是一個無趣的、讓人敬而遠之的人嗎?……
在這世紀末的最後一天,在地球這粒宇宙微塵上,一個叫章早的中年男人獨自站在一群快樂的大學教師的邊緣,目光再次惶惑、迷離起來。
——唱歌了,唱歌了……
吳副書記提醒了大家好幾遍,但牌桌上總有人說:
——最後一把,再打本世紀最後一把!
這是一個多麼充分而必要的理由。在自然科學上,簡稱“充要條件。”這不成問題。問題是,這桌的“最後一把”打完了,別桌還沒有結束,於是隻好再打“最後一把”。這樣打來打去,就到了下午一點半的上班時間。
上班鈴聚然響起的同時,有人發現,校黨委宣傳部的官員突然駕到!
10
他們是代表校領導來審查節目的。
雖然他們的級別與吳副書記差不多,但吳副書記依然要稱他們為校領導。
吳副書記招呼大家快把撲克牌收起來,餘副主任卻悠然地說,怕什麼,中午又不是上班時間,別說打牌,打前妻他們都管不著。
老師們便哄地一聲笑起來,東倒西歪的。
餘副主任在這方麵很有些急才的。前麵說過,剛當主任時他還喜歡端端架子,然而在遭到一段時間的上欺下唾之後,他變聰明了,人也突然變得風趣、變得和藹可親起來。如果說他打牌是為了反抗書記的獨裁,那麼其他人呢,其他那麼多老師呢,又在反抗誰呢?……
──章早發現自己又在亂想了。想得太多了,這不好。俗話說,“眼不見為淨”,“眼不見心不煩”,什麼事情,你不想它,它也就不存在了──我思故我在嘛,幹嘛要這樣刨根問底、凡事問上百萬個為什麼呢?本來,生活又不是數學題,每一條都能找到唯一正確答案的。於是章早命令自己:
——從現在起,什麼也不想了,在這世紀末的最後一天,讓腦子放假一天,盡量讓自己快樂起來。
9
每年的元旦學校文藝彙演,都有一個教師節目,由校工會負責此事。後來校工會嫌此事麻煩,幹脆來個權力下放,由各係的分工會輪流承擔。今年就輪到了化工係。並當場領到了五百元錢的活動經費。
——大家夥兒可以吃一頓火鍋了。吳副書記就是這樣動員的。
章早因為會拉手風琴,便被指令擔任伴奏。由於章早平時給人一種自由散漫、目中無人之感,所以吳副書記沒有少對他進行敲打和撫摸,說,排節目別人少一個不要緊,章早你無論如何不能少,你是不可替代的!……章早雖然對他的這套小手腕明察秋毫,且心存反感,但這幾句話聽上去還是蠻舒服的。特別是最後那句“你是不可替代的!”……這樣反複被敲打、撫摸之後,章早的表現果然就很乖,次次排演必到。假如不是小芳剛才監考時告訴他吳常的另一句話,章是上的表現大概還會一直乖下去的。
——什麼叫“他反正就那麼回事了?”……
盡管已做過了一番自我心理按摩,但章早一想起這句話,還是感到心裏憋得慌。
此刻,撲克終於放下來了。
人終於在一間教室裏集中起來了。
說歸說,笑歸笑,宣傳部的官員們來了,這點麵子還要給的。
這時的吳副書記心裏不免暗暗叫苦:因為剛才沒有事先排練一下,現在突然麵對審查,還不知會唱成什麼樣呢!……本來說,教師的節目屬友情出演,不需要審查的,現在怎麼來了個突然襲擊?難道教師做事學校還不放心嗎?以後,每個教師上講台講課之前,是不是都要事先審查一番呢?……
節目的事,是吳副書記分管負責的——而且是在一把手書記因病缺陣的特殊情況下——搞好了,大小也應該算一個政績吧?會不會誰在背後搗蛋呢?……
想到這裏,吳副書記偷偷瞟了一眼餘副主任,發現餘副主任好像也在偷偷地瞟他。
8
今天章早拉手風琴有點消極被動。
當然,外行是看不出來的。他依然拉得很響,但節奏信號就給的不明顯,拉完過門也沒有大喊一聲“唱!”結果第一遍開頭便唱得亂七八糟,隻好重來第二遍。
第二遍要好一些,勉強達到了參差不齊的標準──“革革命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下麵忽然就沒聲了──原來是歌詞沒牢記。
章早也就趁機把琴聲停了下來(以前出現這種情況都是一直往下拉,不造成中斷)。於是隻好來第三遍。
章早表麵不動聲色,肚子卻暗暗笑疼了。他知道他麵前的這幫同事根本沒有好好記詞。平時練唱他們都照著歌紙念,後來歌紙丟得差不多了,大夥就東拚西湊混水摸魚地亂唱一氣。他們隻有四句詞記得比較清楚,除了剛才開頭那兩句,還有第六段的後兩句:
“第七不許調戲婦女們,流氓習氣堅決要除掉!”
吳副書記為了提高演唱的藝術性,要求大家進行三部輪唱,因此這歌聽起來就比較出效果。效果最強烈的地方是這樣的:
“第七不許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們~~……”
大家最愛唱的就這句。大家常常等不到第六段就提前唱了,而且一唱就笑倒,像捅了馬蜂窩。
今天也是這樣,早在第四段,就開始“調戲婦女”了,其中以黨衛軍的嗓門最大。
節目隻好再次中斷了。
7
事實上,沒等他們唱完,宣傳部的官員們就走了。走的時候,他們的態度還蠻寬大的,說你們再練練,就一支歌,還不好唱,難道比上一堂課還難嗎?反正友情參與,意思意思就行了。
他們還說,我們把你們的節目往後麵排排,好讓你們有充分的時間來練習。
官員們走了以後,大家一致要求將歌詞砍掉幾段。八段,很難背不說,也很容易搞混了。吳副書記卻不同意,說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砍掉幾段,變成四項注意還是三項注意?那成何體統?我們不唱不要緊,但不能犯政治性錯誤。
這時站在隊伍後麵的餘副主任開腔了,說實在不行,就換首歌吧,越簡單越好。
吳副書記笑笑,沒有表態。
餘副主任又說,我看就唱《小草》,沒有花香,沒有樹高,大家都會,幾句唱完就走人,去吃火鍋。
隊伍裏又是一陣哄笑。
吳副書記這次沒笑,說,說歸說,笑歸笑,唱到這份上,再加把勁就過去了,就這八句話,我不信就背不了。現在用15分鍾,大家專門背詞,然後一個一個單獨考試,不及格者,沒有火鍋吃。
隊伍裏又是哄哄一笑。
兩個中國最小的“冒號”,其實已經把戲演得很足了。背著手風琴坐在一邊的章早想。生活才是真正的舞台,最大的舞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