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老獵戶(3 / 3)

他從飯碗中抬眼,偷偷去看衛初晗。少女吃的細而慢,拿著筷子的姿勢很優雅。隻是山中一張普通桌子,她硬是坐出了吃宴席的感覺。這種深入骨髓的教養,讓人自歎弗如。

衛初晗察覺洛言打量的目光,並不知他是在自卑,隻是想,莫非自己剛才皺眉太過,傷了小可憐的心?

呃。

她倒不是像九娘一樣嫌棄洛言吃飯跟打仗一樣風殘雲卷火速收場,她斥洛言,是因為他那種快速解決的吃飯,對腸胃並不好。根本消化不了。他年輕尚且無事,但如今的不良習慣,年老後,全會爆發出來。衛初晗並不希望洛言老來受苦。

她頓一下,一筷子青菜夾給洛言,衝他露出和善的笑,“吃慢點。”

洛言受寵若驚地接過那筷子青菜,都不舍得吃了。在嘴裏咀嚼好久才咽下去,半晌,他那遲鈍的神經,才想起來,給衛初晗也夾了一道菜。衛初晗含笑的眸子看過來,他結巴了一下,“你、你也一樣。”

衛初晗一臉嚴肅,“我不一樣。我再吃慢點,這頓飯就吃到明年了。”

她故意扭曲他話中的意思,這是衛初晗常用的戲弄他的手法。

洛言低著頭,重新把臉埋入了米飯中,不理她了。

老獵戶一臉笑眯眯地看著他們這對小兒女*,好像又回到當年,老妻尚在,兒媳未死,他們一家子,也曾這樣親親愛愛地坐一起吃飯。可是人都走了,散了,隻留下他這個老頭子,在一天天消磨時間。

但他雖然看這對青年男女恩愛,心中很是欣慰,卻是不自覺,一眼又一眼地去看衛初晗:總覺得這個小姑娘好是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一樣。哎,他年紀大了,就算見過,恐怕也記不住了……

老獵戶隻這麼想了想,就丟開不管了。

卻是晚上,雖山中沒有消遣娛樂,也沒有興致再與老獵戶攀談,但衛初晗和洛言並未早早睡去。

因為衛初晗有些尷尬。

雖然她與洛言已經發生了夫妻之實,但她還沒有嫁給洛言。讓她與洛言同處一室,同睡一張床,她仍然不自在。但是不睡,卻也沒辦法,這個獵戶家就兩間房,難道她要趕洛言去外麵睡麼——那也太矯情了。

坐在窗下,衛初晗撫著腮幫紅著臉,想今晚該怎麼過。

洛言鋪好了床,回頭看時,少女背影僵硬,在窗下月光中坐了很久,仍然沒有過來的意思。

洛言心思淡,不像衛初晗那樣想得多。他那點兒貧瘠的感情,也消耗不起什麼害羞啊不好意思啊難為情的情緒。他現在隻疑惑:衛姑娘的身體什麼時候這麼好了,走了一天路,到這個時間了,她還不困?

“你不睡嗎?”洛言誠實問。

衛初晗立即咳嗽一聲,掩飾自己窘迫的臉色。

她回頭看一眼,好吧,一床被子,可愛的小洛根本沒有意識到與她同床共枕之間的旖旎之情。她一個人糾結,顯得自己很是下-流、思想肮髒一樣。但衛初晗撐著臉皮,嗔他一聲,“睡?今天經曆了這麼多,還見到了我父親的墳墓,我哪裏睡得著?他大概是我見到的最後一個衛家人了吧。”

原本隻是借轉移話題掩飾內心的尷尬,可提到父親,衛初晗麵上神情是真的淡了下去。

是啊,她哪有心情想別的呢?

洛言走過去,在她背後站了半天後,默默道,“不是的。”

“嗯?”

“衛家,應該還有一個人活著。”

“你在說什麼?!”衛初晗大驚,猛地站起身回頭,撞到洛言,被青年摟住。

衛初晗緊緊抓住他的手,神情有些激蕩,讓她變得結巴,“你說什麼?!”

洛言道,“除此之外,你也應該能看到一個人的墳墓。”

“我不是說這個!墳墓不墳墓的,死人有活人重要麼?!”跟洛言這種性子慢吞吞的悶葫蘆打交道,衛初晗快要急死了,“當然,也不是說死人不重要。也很重要,但容我們稍後說,你先告訴我,你說衛家還有一個人活著,是什麼意思?還有誰活著呢?”

“一個小孩,”洛言說,“當年我離開衛家的時候,見你伯父他們,連夜送一個小孩子離開了。我沒有深究,沒有多去看,但是後來,你知道我一直在追殺衛家之事的。朝廷給衛家定罪後,嫡係被殺,我卻並沒有看到有追殺那一隊去處的人馬。想來,那個小孩子,當年應該是活了下來的。”

“那個小孩叫什麼?是哪房孩子?你還記得嗎?”衛初晗逼問。

這真是為難洛言了。他這些年,真是把自己活得太悶,忘了很多事。許多過往被他下意識地忘記,想要再想起來,真是太困難。

“那他多大?”衛初晗再問,試圖從洛言透露的丁點兒訊息中,猜測些什麼。

洛言再次搖頭,吭吭哧哧,“大概……兩歲?三歲?……我、我不太記得了。”

他肩膀下垮,無力垂頭,有些慚愧,覺得自己很沒用。果真,在他搖頭時,衛姑娘臉上的神采,再一次地淡了下去。而洛言,是多希望她能笑一笑呢。

可事實上,他還得打擊她,“也許、也許是我看錯了,也許那不是衛家的……”

“你確定,朝廷人馬沒有追殺這隊嗎?”衛初晗卻沒有理會他的辯解,隻問自己想知道的。

終於有個洛言能回答的問題了。他鬆了口氣,很肯定道,“沒有追殺。朝廷人馬根本不知道這隊的離開。”

他再次看衛初晗一眼,“不過,那也不一定是衛家的小孩……”

“不,一定是衛家的!”衛初晗斬釘截鐵道,臉上並露出了笑,“原先,我還一直不能明白,我爹作為下一任族長,就算再疼愛我,難道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送我走嗎?為什麼行冒險之事,將整個衛家都拉入劫難?這些年,我心中一直慚愧,覺得父親為了我一個人,背叛了衛氏嫡係。如果沒有我的話,衛氏嫡係不至於再背上叛逃的罪名。”

“而現在,我終於肯定,我父親沒有背叛嫡係,沒有放棄族人!”衛初晗臉上的笑越來越大,她有些激動地抓著洛言的手晃了晃,“我那些爺爺伯伯叔父們,都是默認我爹的行為的!他們都是認同的!因為,他們要給衛家留一個子嗣,留一個骨肉!哪怕那個孩子日後不記得衛家呢。我的伯父們,也一定要為衛家嫡係留一份血脈。我爹帶我走,明顯是與家族商議的結果。他護我走,明裏暗裏,掩飾另一隊人馬的出走。他想要救我,伯父他們想要留一個男孩子,這就是協商的結果。我爹並沒有背叛嫡係,他的行為,從頭到尾,都是所有人默認的!他作為犧牲品,也許我也要作為犧牲品,都是為了保護那個孩子!”

被作為犧牲品,衛初晗卻並不惱。隻因她知道,在衛家當年那種境況,父親明明能帶走另一個孩子,隨便一個男孩,在另一隊人馬遇難後,也許他能給衛家留下血脈。但是父親並沒有選擇別的孩子,他選的是自己。從頭到尾,都隻有自己。

即便衛初晴,也是到寧州時才救下的。

父親最想護的,最想救的,在不背叛家族的前提下,一直是自己。

就算有犧牲誘餌之意,可是為了護自己離開,父親慘死火中……衛初晗又怎麼會怪他呢?

她不光不會怪父親,反而心中那塊壓了很多年的大石也落了下來。因為,他父親是為了家族,他父親沒有背叛族人,那她活下來,也不必無顏麵見衛氏嫡係了!

也許在當年,對於伯父們拿父親和自己當誘餌,護另一個孩子離開,衛初晗心中會有怨意。但時隔十年,那點兒怨,在生死麵前,又算得了什麼?知道衛家還有一個孩子,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在異地他鄉,隱姓埋名,平安地活了下來。他身上流淌的是衛家血脈,是衛氏嫡係的血脈!

自己一個姑娘家,遭遇重罪,也許一世無子。顧家小諾身體又那個樣,不知道能活到何年何月。衛初晗一直覺得,是天要滅衛氏嫡係。他們一個個的,都沒有幾日可活,上天對衛氏嫡係何等殘忍。

但至此,衛初晗知道,有個健康的孩子活下來了!他會平安長大的!他也會給嫡係開枝散葉!按照洛言的說法,那麼點兒大的孩子,恐怕根本不知道衛家出了事。等他到了平安的地方,隨著他一天天長大,他也會忘記衛家的生活。

不過這些都沒有關係。

即便他忘了衛家,即便他不會為衛家做些什麼,隻要他活著,伯父父親們的心血,就沒有白費。

衛初晗心中已經越來越歡喜,洛言感受到了。他唇角輕輕抿了下,為自己能讓她高興而歡喜。他還想讓她更高興點,於是忍著心中不喜,不情不願地說,“我、我不知道那個孩子是誰,但顧公子應該知道。畢竟他……他比我厲害。這些年,他也一直在搜集衛家的訊息,不像我……如果你想知道這個孩子是誰,你可以問顧公子的。”

洛言多麼不喜歡顧千江啊,多麼不高興顧千江和衛初晗相處。

舊日,衛初晗和顧千江是未婚夫妻的關係;今日,顧千江的妻子名錄,還光明正大地留著“衛初晗”之名。

好像衛初晗是顧千江過了明路的妻子,而自己反而隻是衛初晗見不得人的情郎一樣。若非知道情況不允許,往事不應該牽扯,他真想讓顧千江把“衛初晴”的名字改回去——你和衛初晴不是深愛麼?為什麼你妻子死了,你連個正名都不留給她?

但顧千江和衛初晴的感情,複雜又深刻,也不是洛言這種思緒簡單的人能理解的。

衛初晗笑了笑,語調輕快,“等有幸見到師兄,我自然會問他這個孩子是否平安活著。但問那個孩子是誰,卻不必麻煩他了。阿洛,你說那個孩子兩三歲,我已經大約猜到他是誰的了。”

洛言轉頭看他。

衛初晗解釋,“當時我離開衛家的時候,兩三歲的孩子,衛家隻有三個。我大堂哥妾室所生的庶子,我叔叔的幺子,還有我姑姑認在名下的孩子。在有嫡子的前提下,衛氏不會選擇妾室,也不會選擇過繼的孩子。那麼這個兩三歲的、被送出去的孩子,九成可能,都會是我叔叔的幺子,我最小的堂弟,衛懷,當年隻有兩歲出頭。”

洛言沒什麼好分析的,胡亂點了點頭。衛家子弟多,他少年時也就是認個七七八八,但每天隻跟衛初晗在一起,與其他人也不熟。現在,他更是誰是誰都不記得了。

但衛初晗心情顯然很愉悅,並問他,“對了,你之前還說,除了今天意外的碰到我爹的墳墓,還有其他衛家人的墳墓?”

“嗯,在鄴京,”洛言點頭,“鄴京外郊佛光寺的山頭,老主持有給你大堂哥護下屍骨,建了一座墓。我當年聽說,老主持說他與你堂哥昔年有交情,希望皇家把你大堂哥的屍骨保留下來,皇室答應下來。”

他想了想,“你堂哥,大約是唯一在鄴京有墓的人了。”

“這樣?挺好的,”聽到大堂哥落土為家,留在鄴京,更讓衛初晗生了去鄴京的心,她的語調更清越了,“阿洛,你還記得我大堂哥嗎?那時候,兄弟姐妹裏,他最喜歡我了。有小侄子不服氣,我大堂哥還說,人與人之間要靠緣分,所有衛家年輕一輩的孩子裏,他最疼愛的,除了他的長子,便是我這個妹妹了。”

洛言悶聲,“我記得他。”

衛初有些驚訝地看他一眼:小呆子不記得別人,居然記得她大堂哥?大堂哥何德何能,能讓洛言這種冷心冷肺的人記到心裏去。

洛言望她一眼,平靜說,“是你當年跟我說的。你那時候喜歡我,是因為我性格像你大堂哥。你最喜歡你大堂哥了,從小最想嫁的人,就是你大堂哥。可是近親不能成親,當你長到十歲,乍然發現從小陪你玩大的大堂哥突然要娶妻,那個妻子還是外麵的人,不是你時,你趕到晴天霹靂,天都要塌了。你難以想象,你的大堂哥居然會拋棄你!你跑去找你大伯父哭訴,質問你大堂哥的始亂終棄,逗笑了所有大人。等過了一天,你才倍受打擊地明白:原來你從小生來,就是不能嫁你大堂哥的。並不是因為你年紀小,你大堂哥才娶別人。怪的是你們是近親,有表哥表妹成親的,斷沒有堂兄堂妹成親的道理。”

“自此一段時間後,你頗為消沉。到我出現的時候,你大堂哥還拿你的幼小無知揶揄,每次大大咧咧一說,一家人爆笑,都問你還想不想嫁你大堂哥。連你每次惹了禍,你大堂嫂都拿你的這樁糗事揶揄你,讓你惱怒分外,恨極了他們嘲笑你。”

“……”衛初晗目瞪口呆地仰臉,看著洛言。

多麼稀奇!少言的小洛,居然不磕絆的,說了這麼長長一段話!

誰說他一提到過去,就是一臉愧疚地說不記得的?

看這記得多清楚!

洛言再次看她一眼,話居然還沒完,“那時我問你,是不是還喜歡你大堂哥。你跟我說,當然不喜歡。我問你理由,你得意地告訴我,因為你跟你師兄定親了,你已經有了未婚夫,當然不能喜歡別的男人了。”

“洛言!”衛初晗驚道,“我那是開玩笑的!定是你當日惹惱了我,我才故意拿話氣你的!你知道的,我從未喜歡過我師兄!”

洛言“嗯”一聲,平淡看著她,“那你是真的喜歡你大堂哥了?”

“當然也不是啊,”衛初晗揉著腮幫,嘴角發苦,少時的她,到底都在亂說些什麼啊,“我十歲前不懂事,被大人和我大堂哥合起夥來騙。我十歲後,不就懂事了嗎?他就是我哥哥嘛,我怎麼可能喜歡他?”

“你隻是因為他是你兄長,不能近親嫁給你,才讓自己不去喜歡他的嗎?”洛言追問。

“……”衛初晗目瞪口呆。悶葫蘆也會質問她啊!

但是要怎麼說啊。

大堂哥,真的就是她大堂哥啊。根本就沒有喜不喜歡的問題啊。那是、那是……那是一家子人啊!喜歡是肯定喜歡的,但肯定不是洛言以為的那種喜歡啊!

他到底都在想些什麼啊?

“我名門出身,我怎麼可能喜歡堂哥,給家族蒙羞……”

“你是為了不給家族蒙羞,不去喜歡的嗎?”

“……這兩者不是一回事麼……有先後邏輯關係嗎……”衛初晗被問得有些虛弱了,她斬釘截鐵說不喜歡,洛言都不相信。

衛初晗忽然眸子一暗,有了辦法,“事到如今,你一直問我這個幹什麼?我大堂哥十年前就已經過世。不光是他,大堂嫂、侄子侄女,他們一家人,十年前就不在了。和一個已死之人,你覺得我有心情想這些嗎?”

洛言一愣,半晌,“抱歉,我的錯。”

衛初晗“嗯”聲,轉過頭,悄悄鬆口氣。有洛言此番交談,今晚,她必定不會有難以入眠、害羞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