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為了掩護衛初晗和衛初晴兩個姑娘,衛父放了把火。他是硬生生的,把自己燒死在火裏的。
每次想到當初躲在黑暗裏,看到的火光衝天,抱著父親臨冷的布滿鮮血的屍體,衛初晗心中便一陣擰痛。
被侍衛們護著離開,當看到山中起火,衛初晗幾次想衝回去救出爹爹,卻被衛初晴死命攔住。衛初晴苦苦求她,“姐姐,你現在回去,爹的犧牲就白做了。爹做這麼多,就是為了給我們爭取時間。你要冷靜,要成熟,千萬不要回頭,不要中了陷阱。”
那場火,是官兵們放的,目的就是誘引那兩個還沒逃遠的孩子回來。
天地茫茫,前路幽黑,衛初晴一步一淚,下山那條路,她走得何等艱辛痛苦。
她在心中發誓,終有一日,自己會回來……自己一定要回來,報複他們!
一路上山,衛初晗斷斷續續地跟洛言講,當日父親離開自己的畫麵。她念念不敢忘,不能忘。有多難過,對這家人,就有多痛恨。
衛父死在這家人的貪心上,是他們領來了官兵,才害死了她爹!
她必然要、必然要……
“你要殺了他們?”洛言了然問,說的平淡。想來殺人放火這樣的事,對他來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衛初晗正要答他,卻突然一怔,目光直直看向前方。洛言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竟見青山間,道路一旁偏斜的地方,籠著一個小土包,上麵有塊無字碑。而此時,墳墓前跪著一個老漢,正在細慢地燒著紙錢。順著風的方向,紙錢的焦味向兩人飄來,被衛初晗注意到。
衛初晗盯著那老人的背影看半天,輕聲,“之前的老人家,似乎是說,這山上現在隻有獵戶這一家住?那這個墓碑是誰的?”
洛言沒答,因為衛初晗也不需要他的答案,她直接走了過去,遠遠地露出笑意,“老人家,我想問個路……”
衛初晗才說了一半,聲音就戛然而止,怔然不語。從洛言的方向,能看到少女麵對著轉過身來的蒼老人家,眸子定定地看著。他心下一頓,快步上前,拉住衛初晗的手。與此同時,洛言心中被巨大的恨意澆灌,這當然不是他的情緒。
他握住的手,在輕輕顫抖。
一時間,看向老人時,洛言就已經明了,這個人正是當年那個獵戶,才會讓衛初晗情緒如此不正常。於是,最後,還是沉默寡言的洛言,先替衛初晗開了口,“老人家,天色已晚,我們在山間迷路。請問您家離這裏遠不遠,我們二人可不可以借宿一晚?”
老人年紀大了,衛初晗笑著開口說話,他都沒有聽清,隻茫然地抬頭看人。到底是洛言這個習武之人,聲音稍微大了些,他才聽清。老人臉上露出客套歡迎的笑來,連連說,“小老兒家就在山上,離這裏不遠。兩位稍微等等,等我拜完故人,就帶你們家去。”
洛言點點頭,達到自己的目的,就不再浪費口舌了。他隻輕描淡寫地看了對方一眼:老人年紀已經這麼大了,看上去有六十了,那十年前,他也已經五,十多了,長相看上去不是大惡之人,還很和善可親。無論哪個時候,這樣的老人如果謀害衛家,不說洛言對付得了他,衛家那些侍衛也對付得了。大約正是這種認知,蒙蔽了衛父,讓他對這家子放鬆了警惕。可世事難料,衛父記得防衛別的人,卻偏偏跌在了這麼個老頭子身上。
洛言想的,又何嚐不是衛初晗所想?
她又是氣惱,又是悲涼。如今見這麼個老人,恨不得立即殺了他,讓他家破人亡,讓他也嚐嚐當年自己所感受的那種絕望之感。但她忍了下來,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這個老人如果莫名其妙死在了外邊,家人頂多認為他糟了意外,又怎麼可能像她當年那樣傷心絕頂,氣鬱難平?
她忍著不耐,等著這個老人起來。
但看著看著,見他始終不緊不慢地燒著紙錢,衛初晗不覺問,“你家有人過世了麼?你在給誰祭拜?”
“哦,姑娘誤會了,小老兒家中人過世,墳墓是不會置在這裏的。這是我一位故人的墳墓,十年前,小老兒不小心害了他,害得他與女兒分離,慘死山間。小老兒很是後悔,可他當年隻在家中借宿,我連他姓甚名誰,都不太清楚。於是,他死後,我偷偷藏了他的屍骨,隻能在這裏給他立個無字墓。年年祭拜,隻望他地下有靈,能諒解小老兒當年的錯誤。”
衛初晗心中大震,久久不語。連洛言的目光,都重新投到了老人家身上。
這時,老人已經燒完了紙錢,老老實實磕了幾個響頭,顫巍巍站了起來。他兩手扶著膝蓋,身體慢慢向上,洛言二人注意到,他的腿似乎不太好。
老人祭拜完了故人,正要領著這兩位客人回家去。卻聽那少女忽地開口,“且慢。我與這位、這位……這位前輩頗為有緣,能在山間遇到,我也該、也該……拜一拜他。”
她話說得磕磕絆絆,甚至說到“這位前輩”時,眼中已經噙了淚光,聲音哽咽。當她說完“拜一拜他時”,連那位老人,都聽出了她話中的痛意。
而衛初晗,眼中打圈的淚,在她跪下去磕頭的那一刻,盡數下落。
她無聲地流淚,悲傷彌漫,卻也無濟於事。
這裏麵的人,是父親。她知道。
除非十年前,這個老獵戶喪盡天良,不僅害了她父親,還害了別的過路人。但看這位老人如今的態度,那墳墓中躺著的人,分明就是她父親。
時隔十年,她才知道,父親還有殘留的屍骨,並不是什麼都沒有留下。時隔十年,當她再次見到父親時,當著那老人麵,連一聲“爹”也不能叫,隻能哽咽叫一聲“前輩”,以陌生人的身份磕拜。
可在心中,她已經重重喊了他無數聲“爹”。
在衛家,最疼愛她的、把她捧到掌心的,便是父親。當年衛家的遭遇,衛初晗本該慘遭羞辱,跌至人間最賤,永世不得翻身。可父親寧可冒著抗旨之罪,也要把她送出去,從而讓衛家的罪狀更重。
為了她一個人,父親不惜與族人的利益為抗。
可就是這樣,最後,父親也是身死異鄉。而她,死了整整十年,才有重見天日的時候。
那十年啊,衛初晗日日煎熬,覺得自己落到生不生、死不死的下場,很是對不住父親的犧牲。
墳前青草已經被拔得很幹淨了,死去的人,卻並不能複活,重對她展顏而笑——
她真是恨這家獵戶啊。如果不是這家獵戶向官府告密,父親不會死。她真想,讓這家人,也嚐嚐骨肉分離的滋味。
她原本還想著做完這一切,就下去陪父親……她這樣想著……
衛初晗呆呆凝視墳墓,卻突地發現旁邊多了一個人一人,也跪了下來。她一看,自然是洛言。
衛初晗便不再起身,側著頭,看青年給她父親磕頭,看他側臉寧靜,目光黑沉。聽到他低聲,用那位老人聽不到的聲音說,“伯父,我會照顧小狐的,您別擔心她。”
衛初晗眸子微動,似嗔似喜地看向洛言,手輕輕伸過去,拉住他的手腕。千言萬語,都不足以表達她的心意。
洛言是很排斥喊她舊日小名“衛小狐”的,可今日,當著她父親的麵,他這樣說了。是為了讓她父親安心吧?
衛初晗拉著洛言起身,他卻並沒有起,而是沉默一會兒,又磕個頭,“抱歉。當年您並不願小狐嫁我,為此還要我離開衛家。我終究違背了您的意思,望您勿怪。”
衛初晗表情不由變得幾分微妙,甚至當洛言站起來時,帶了幾分調侃之意。用一種隻有他能明白的眼神,輕飄飄瞥了他一眼。
真是個我行我素、沉默如石雕的洛言,說出的最多意義上的話了。之後,他又變得靜靜地,一言不發。
自然,衛父當年是反對唯一愛女跟一個前途未卜的青年走在一起的。他的反對很明顯,甚至有意無意的,想要洛言離開。
但是衛父口中稱洛言是故人之子,他又不好意思趕走昔日少年,顯得他不近人情。於是衛父用的辦法,就是挖掘昔日劉洛自己的興趣,比如出去遠遊啊,比如闖蕩江湖啊之類的。而偏偏,劉洛也確實感了興趣。
時到今日,衛初晗難道還不明白,當初衛父,隻是不想他娶走那位最喜歡的女兒嗎?
衛初晗不覺好氣又好笑,目中憐愛地看眼旁邊起身的青年——這個傻子,他當年可是什麼都沒說過。
他心裏藏著過去,然而這個話題被他塵封,經年累月地埋在他那裏,像塊大石一樣。他沉默著,守著許多過去和沒有說出來的秘密,已經一個人呆了十年。那個過去,像他本人一樣,沉默而迷茫。
卻到底,他還是跟衛初晗走到了一起。並且……他望眼走在旁邊的少女,心說:隻要她不再背叛我,我不會先放手的。
衛初晗更加確信自己不讓洛言知道他身世做法的正確性了。
洛言站起來,一言不發,隻是拉起衛初晗的手,轉身看向那個望著他們一連串動作,神情有些怪異的老人。衛初晗被動地跟上他的步子,心裏好笑:想他動作如此嫻熟自然,在她父親麵前,到底想要宣誓些什麼啊?
……這個小呆瓜。
不會是怕她拒絕吧?
一路跟著老人回去,老人絮絮叨叨道,“兩位剛才祭拜,也算你們有緣了。這些年,這座山荒廢了,除了小老兒一家,已經沒什麼人過來了。等小老兒死了,還記得這個墳墓,記得年年來祭拜的,就再沒有人了。”
衛初晗猶豫了下,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麼這麼說?您萬一……也有您老伴幫忙啊。”
“老妻早在八年前過世了。”
“啊,抱歉。那您沒有子孫麼?”
“有,有一個兒子。但老朽當年做了錯事,自知慚愧,無言將事情真相告知他。他當年出門做生意,不在家中,並不知道此事。兒媳倒是知道,可是五年前,她也因為難產過世了。”老人話語寥落,空空寂寂的,讓人感慨世事無常。
“那您沒有孫兒?”
“小兒運氣不好,兒媳過世後,一直沒有續娶。我想等我過世,大概也看不到有孫兒了吧。”
衛初晗愣了一下,這樣晚景淒涼?
算算這十年間,這老人一家,就死了兩人,也算悲涼。當然,純粹是天意,與她衛初晗的日日詛咒無關。
她不由想:莫非真是天理昭昭,疏而不漏?那遲到的公正,十年來,沒有衛家人幫衛父拿到。老天終是看不過眼,用天意償還彌補了一切。
害人之人,終將害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這樣想著,衛初晗一時沒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說話便帶了嘲諷之意,“老人家說自己當年害了人,話裏話外,我似乎聽出十年間,老人家中過得並不好?莫非真是上天的報應嗎?”
洛言扯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說這麼多。她說的這樣過火,萬一打草驚蛇了怎麼辦?
老人卻並沒有質疑衛初晗,隻慘淡一笑。他自己也覺得這是報應。必然是報應啊。
“您那位故人就沒有妻子子女之類的,這些年,他們的親人死了,他們也不知道祭拜嗎?”衛初晗很快意識到自己過火了,便強行轉移話題,仍試圖打聽些什麼。
那老獵戶沉默了下,慢慢說道,“我不知道他妻子怎樣了,隻知道他有個女兒。當年,他就是帶著他兩個女兒一起來借宿的。我那時太傻,以為他們是惡人,要害我們全家……竟沒有與他們溝通,問清楚,就偷偷下山,引人來害他們。那個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兩個女兒離開,自己與官兵周旋,胸口重劍。他還掙紮著回去屋子,把藏在那裏的兩個女兒送走。之後又回去死拚……最後,我眼睜睜看著他被火燒死。到死一刻,他也沒有看我一眼。”
“也許他不怪罪我,也許他不屑理我。是啊……與他救女兒之心相比,我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算什麼呢?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其中一個女兒臨走前,看著我的眼神。她的眼睛,那麼黑,那麼亮,那麼冷——從她那一眼,我就知道,她一定會回來找我報仇的。我當著她的麵,害死了她父親,她絕不會放過我。”
老獵戶聲音帶了哽咽,天色漸漸暗了,他時不時拿手背擦去麵上什麼——
“我等著,一直等著。我還想早早送走家人,不要連累他們。可是我等了又等,當年那個姑娘,始終沒回來。我猜,以她看我的那種眼神,她如果不回來,想是與她父親一樣遇難了吧。每想至此,便覺心痛。我一個山裏老人,也不知道他們一家出了什麼事,怎麼會落到這樣下場。可是那個人被火活活燒死啊——我想,他不是壞人的。就算是壞人,死前為兩個女兒犧牲,他也不會壞到極點的。這麼一個人……我怎麼就鬼迷心竅,引來官兵害他呢?”
衛初晗一聲冷笑,沉默不語。
她知道了她想要知道的,便不再試圖與這個老獵戶周旋。而洛言本來就不和除衛初晗以外的人說話,他也保持著沉默。
隻有這個老獵戶,大約十年來,都沒有人聽他說這些。這塊大石頭,被他在心裏整整壓了十年,早成為了一塊心病。如今有兩個來了又會走的旅人聽他說這些,他絮絮叨叨,自悔莫名,顛三倒四,卻是硬生生,把完整的事件說完。
竟也不怕這對旅人防他。
夜裏山間林木寂寂,風吹而起,蕭蕭簌簌。老人的話聲在寂寞山風中,像飄著一樣空落無力。
與說個不停的老獵戶相比,衛初晗和洛言,簡直像兩塊不會說話的石雕一樣,接下來一路,硬是一聲也沒發出。
很快,他們就到了老人家在山中的破屋。自妻子和兒媳相繼過世,兒子又在山下做生意,隔壁屋子就空了出來,平時也不住人。如今洛言二人前來,正好給他們兩人住。老獵戶招呼著這兩位吃了一頓晚飯,到了屋中飯桌上,點上燭火,他渾濁的眼神,終於看清楚這對青年男女的相貌。
心中不覺一歎:當真郎才女貌。
青年不言語,吃飯時捧著碗,一個低著頭悶吃,還一點兒聲息都沒有。倒是旁邊的少女嗤一聲,“你慢一點,沒人跟你搶。”
洛言猶豫下,放慢了吃飯的進度,扒拉著碗中米飯,抬眼瞧衛初晗一眼,一顆米一顆米地往嘴裏塞。他想到了當日在青城時,九娘嘲諷他的話。說他用餐無禮數,萬萬不能與陳曦相提並論。
但洛言習慣這麼吃飯很多年。他生而無趣,一直是湊合著過日子,有一頓沒一頓的。自行出走,沒有遇上飯館之類的,他都不會自己主動去捕食吃。這樣的環境性格,要他如何像陳公子那樣講究?
他已經不講究很久了。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禮數,如今是配不上衛初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