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傳(3 / 3)

他寫信給韋該勒(韋格勒)時說:“我過著一種悲慘的生活。兩年以來我躲避著一切交際,因為我不可能與人說話:我聾了。要是我幹著別的職業,也許還可以;但在我的行當裏!這是可怕的遭遇啊。我的敵人們又將怎麼說,他們的數目又是相當可觀!……在戲院裏,我得坐在貼近樂隊的地方,才能懂得演員的說話。我聽不見樂器和歌唱的高音,假如我的座位稍遠的話。……人家柔和地說話時,我勉強聽到一些,人家高聲叫喊時,我簡直痛苦難忍……我時常詛咒我的生命……普羅塔克(普盧塔克)【26】sup>教我學習隱忍。我卻願和我的命運挑戰,隻要可能;但有些時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憐的造物……隱忍!多傷心的避難所!然而這是我唯一的出路!”以上見貝多芬書信集第十四。

這種悲劇式的愁苦,在當時一部分的作品裏有所表現,例如全集卷十三的《悲愴朔拿大(奏鳴曲)》(一七九九),尤其是作品第一號(一七九八)之三的朔拿大(奏鳴曲)中的Largo。奇怪的是並非所有的作品都帶憂鬱的情緒,還有許多樂曲,如歡悅的《七重奏》(一八○○),明澈如水的《第一交響曲》(一八○○),都反映著一種青年人的天真。無疑的,要使心靈慣於愁苦也得相當的時間。它是那樣的需要歡樂,當它實際沒有歡樂時就自己來創造。當“現在”太殘酷時,它就在“過去”中生活。往昔美妙的歲月,一下子是消滅不了的;它們不複存在時,光芒還會悠久地照耀。獨自一人在維也納遭難的辰光,貝多芬便隱遁在故園的憶念裏;那時代他的思想都印著這種痕跡。《七重奏》內以變奏曲(Variation)出現的Andante(行板)的主題,便是一支萊茵的歌謠。《第一交響曲》也是一件頌讚萊茵的作品,是青年人對著夢境微笑的詩歌。它是快樂的,慵懶的;其中有取悅於人的欲念和希望。但在某些段落內,在引子(Introdu)裏,在低音樂器的明暗的對照裏,在神聖的Scherzo(諧謔曲)裏,我們何等感動地,在青春的臉上看到未來的天才的目光。那是鮑梯卻梨(波提切利)【27】sup>在《聖家庭》中所畫的幼嬰的眼睛,其中已可窺到他未來的悲劇 【28】sup>。

在這些肉體的痛苦之上,再加另外一種痛苦。韋該勒(韋格勒)說他從沒見過貝多芬不抱著一股劇烈的熱情。這些愛情似乎永遠是非常純潔的。熱情與歡娛之間毫無連帶關係。現代的人們把這兩者混為一談,實在是他們全不知道何謂熱情,也不知道熱情之如何難得。貝多芬的心靈裏多少有些清教徒氣息;粗野的談吐與思想,他是厭惡的;他對於愛情的神聖抱著毫無假借的觀念。據說他不能原諒莫紮爾德(莫紮特),因為他不惜屈辱自己的天才去寫《唐·裘安》(《唐·璜》)【29】sup>。他的密友興特勒(申德勒)卻言“他一生保著童貞,從未有何缺德需要懺悔”。這樣的一個人是生來受愛情的欺騙,做愛情的犧牲品的。他的確如此。他不斷地鍾情,如醉如狂般顛倒,他不斷地夢想著幸福,然而立刻幻滅,隨後是悲苦的煎熬。貝多芬最豐滿的靈感,就當在這種時而熱愛、時而驕傲地反抗的輪回中去探尋根源;直到相當的年齡,他的激昂的性格,才在淒惻的隱忍中趨於平靜。

一八○一年時,他熱情的對象是琪麗哀太·琪卻爾第(朱麗埃塔·圭恰迪妮),為他題贈那著名的作品第二十七號之二的《月光奏鳴曲》(一八○二),而知名於世的 【30】sup>。他寫信給韋該勒(韋格勒)說:“現在我生活比較甜美,和人家來往也較多了些……這變化是一個親愛的姑娘的魅力促成的;她愛我,我也愛她。這是兩年來我初次遇到的幸運的日子。”以上見一八○一年十一月十六日信。可是他為此付了很高的代價。第一,這段愛情使他格外感到自己的殘疾,境況的艱難,使他無法娶他所愛的人。其次,琪麗哀太(圭恰迪妮)是風騷的,稚氣的,自私的,使貝多芬苦惱;一八○三年十一月,她嫁給了伽侖堡伯爵(加倫貝格伯爵)。隨後她還利用貝多芬從前的情愛,要他幫助她的丈夫。貝多芬立刻答應了。他在一八二一年和興特勒(申德勒)會見時在談話手冊上寫道:“他是我的敵人,所以我更要盡力幫助他。”但他因之而更瞧不起她。 “她到維也納來找我,一邊哭著,但是我瞧不起她。”——這樣的熱情是摧殘心靈的;而像貝多芬那樣,心靈已因疾病而變得虛弱的時候,狂亂的情緒更有把它完全毀滅的危險。他一生就隻是這一次,似乎到了顛蹶的關頭;他經曆著一個絕望的苦悶時期,隻消讀他那時寫給兄弟卡爾與約翰的遺囑便可知道,遺囑上注明“等我死後開拆”。時為一八○二年十月六日。參見本書《貝多芬遺囑》。

這是慘痛至極的呼聲,也是反抗的呼聲。我們聽著不由不充滿著憐憫,他差不多要結束他的生命了。就隻靠著他堅強的道德情操才把他止住。他的遺囑裏有一段說:“把德行教給你們的孩子;使人幸福的是德行而非金錢。這是我的經驗之談。在患難中支持我的是道德,使我不曾自殺的,除了藝術以外也是道德。”又一八一○年五月二日致韋該勒(韋格勒)書中:“假如我不知道一個人在能完成善的行為時就不該結束生命的話,我早已不在人世了,而且是由於我自己的處決。”他對病愈的最後的希望沒有了。“連一向支持我的卓絕的勇氣也消失了。噢,神!給我一天真正的歡樂罷,就是一天也好!我沒有聽到歡樂的深遠的聲音已經多久!什麼時候,噢!我的上帝,什麼時候我再能和它相遇?……永遠不?——不?——不,這太殘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