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革命爆發了,泛濫全歐,占據了貝多芬的心。篷恩(波恩)大學是新思想的集中點。一七八九年五月十四日,貝多芬報名入學,聽有名的奧洛葛·希那哀特(厄洛熱·施奈德)【20】sup>講德國文學,——他是未來的下萊茵州的檢察官。當篷恩(波恩)得悉巴斯蒂獄(巴士底獄)攻陷時,希那哀特(施奈德)在講壇上朗誦一首慷慨激昂的詩,鼓起了學生們如醉如狂的熱情。詩的開首是:“專製的鐵鏈斬斷了……幸福的民族!……”次年,他又印行了一部革命詩集。我們可舉其中一首為例:“唾棄偏執,摧毀愚蠢的幽靈,為著人類而戰鬥……啊,這,沒有一個親王的臣仆能夠幹。這,需要自由的靈魂,愛死甚於愛諂媚,愛貧窮甚於愛奴顏婢膝……須知在這等靈魂內我絕非最後一個。”在預約者的名單中【21】sup>,我們可以看到貝多芬和勃羅寧(布羅伊寧)的名字。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正當戰事蔓延到篷恩(波恩)時 【22】sup>,貝多芬離開了故鄉,住到德意誌的音樂首都維也納去。一七八七年春,他曾到維也納作過一次短期旅行,見過莫紮爾德(莫紮特),但他對貝多芬似乎不甚注意。——他於一七九○年在篷恩(波恩)結識的罕頓(海頓),曾經教過他一些功課。貝多芬另外曾拜過阿勃臘赫茲(阿爾布雷希茨貝格)與薩利哀利(薩列裏)為師。路上他遇見開向法國的黑森軍隊 【23】sup>。無疑的,他受著愛國情緒的鼓動,在一七九六與一七九七兩年內,他把弗列特堡(弗裏貝格)的戰爭詩譜成音樂:一闋是《行軍曲》;一闋是《我們是偉大的德意誌族》。但他盡管謳歌大革命的敵人也是徒然:大革命已征服了世界,征服了貝多芬。從一七九八年起,雖然奧國和法國的關係很緊張,貝多芬仍和法國人有親密的往還,和使館方麵,和才到維也納的裴那陶德(貝爾納多德)。在裴氏(貝氏)周圍,還有提琴家洛道夫·克萊采(魯道夫·克勒策),即後來貝多芬把有名的朔拿大(奏鳴曲)題贈給他的【24】sup>。在那些談話裏,他的擁護共和的情緒愈益肯定,在他以後的生活中,我們更可看到這股情緒的有力的發展。
這時代史丹霍塞替(施泰因豪澤)替他畫的肖像,把他當時的麵目表現得相當準確。這一幅像之於貝多芬以後的肖像,無異葛冷(介朗)【25】sup>的拿破侖肖像之於別的拿破侖像,那張嚴峻的臉,活現出波那帕脫(波拿巴)充滿著野心的火焰。貝多芬在畫上顯得很年輕,似乎不到他的年紀,瘦削的,筆直的,高領使他頭頸僵直,一副睥睨一切和緊張的目光。他知道他的意誌所在;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一七九六年,他在筆記簿上寫道:“勇敢啊!雖然身體不行,我的天才終究會獲勝……二十五歲!不是已經臨到了嗎?……就在這一年上,整個的人應當顯示出來了。”那時他才初露頭角,在維也納的首次坡霞娜(鋼琴)演奏會是一七九五年三月三十日舉行的。特·裴恩哈特(特·伯恩哈德)夫人和葛林克說他很高傲,舉止粗野,態度抑鬱,帶著非常強烈的內地口音。但他藏在這驕傲的笨拙之下的慈悲,唯有幾個親密的朋友知道。他寫信給韋該勒(韋格勒)敘述他的成功時,第一個念頭是:“譬如我看見一個朋友陷於窘境:倘若我的錢袋不夠幫助他時,我隻消坐在書桌前麵;頃刻之間便解決了他的困難……你瞧這多美妙。”以上見一八○一年六月二十九日致韋該勒(韋格勒)書。一八○一年左右致李哀斯(裏斯)書中又言:“隻要我有辦法,我的任何朋友都不該有何匱乏。”隨後他又道:“我的藝術應當使可憐的人得益。”
然而痛苦已在叩門,它一朝住在他身上之後永遠不再退隱。一七九六年至一八○○年,耳聾已開始它的酷刑。在一八○二年的遺囑內,貝多芬說耳聾已開始了六年,——所以是一七九六年起的。同時我們可注意他的作品目錄,唯有包括三支三重奏的全集卷一,是一七九六年以前的製作。包括三支最初的朔拿大(奏鳴曲)的全集卷二,是一七九六年三月刊行的。因此貝多芬全部的作品可說都是耳聾後寫的。——關於他的耳聾,可以參看一九○五年五月十五日德國醫學叢報上克洛茲·福萊斯脫(克洛茲-福雷斯脫)醫生的文章。他認為這病是受一般遺傳的影響,也許與他母親的肺病也有關係。他分析貝多芬一七九六年所患的耳咽管炎,到一七九九年變成劇烈的中耳炎,因為治療不善,隨後成為慢性的中耳炎,隨帶一切的後果。耳聾的程度逐漸增加,但從沒完全聾。貝多芬對於低而深的音比高音更易感知。在他晚年,據說他用一支小木杆,一端插在坡霞娜(鋼琴)箱內,一端咬在牙齒中間,用以在作曲時聽音。一九一○年,柏林-莫皮脫(柏林-莫皮特)市立醫院主任醫師約各勃遜(雅各布鬆)發表一篇出色的文章,說他可證明貝多芬的耳聾是源於梅毒的遺傳。——一八一○年左右,機械家曼紮爾(梅爾策爾)為貝多芬特製的聽音器,至今尚保存於篷恩(波恩)城內貝多芬博物院。耳朵日夜作響;他內髒也受劇烈的痛楚磨折。聽覺越來越衰退。在好幾年中他瞞著人家,連對最心愛的朋友們也不說;他避免與人見麵,使他的殘廢不致被人發現;他獨自守著這可怕的秘密。但到一八○一年,他不能再緘默了;他絕望地告訴兩個朋友:韋該勒(韋格勒)醫生和阿芝達(阿門達)牧師:
“我的親愛的、我的善良的、我的懇摯的阿芝達(阿門達)……我多希望你能常在我身旁!你的貝多芬真是可憐已極。得知道我的最高貴的一部分,我的聽覺,大大地衰退了。當我們同在一起時,我已覺得許多病象,我瞞著;但從此越來越惡劣……還會痊愈嗎?我當然如此希望,可是非常渺茫;這一類的病是無藥可治的。我得過著淒涼的生活,避免我心愛的一切人物,尤其是在這個如此可憐、如此自私的世界上!……我不得不在傷心的隱忍中找棲身!固然我曾發誓要超臨這些禍害;但又如何可能?……”以上見諾爾編貝多芬書信集第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