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忿忿罵丈夫,“你原來早就知道他們成親,卻把我瞞得死死的,你算是個什麼爹!”
江府丞被罵得灰頭土臉,隻好繼續去外頭忙公務。
江太太依舊鎖著二門,天天守在屋裏照顧女兒,湯水全都親自喂,沐浴換洗也親自帶人搭手。不出半個月,江五臉盤圓潤了不少,小海哥兒也被喂得白白胖胖,江太太天天抱著外孫子不離手,弄得其他孫輩頗為眼熱。
眼看著海哥兒要過百歲,要辦百日宴了,這天江太太又喂女兒吃肉粥,一邊喂一邊罵,“天殺的方家,一個麵也不來照,全當不知道你回來,是不想認這個孩子了嗎?索性讓他跟咱們姓江!”
時值入春,江五披著貂裘坐在床上,熱得一身汗,“娘啊,我什麼時候能出去?補月子早就補夠了,您還要關我多久。方家那些親戚連方敬寬自己都不認,您還指望她們作甚,到時候方敬寬回來,百日宴就在咱們家裏辦。”
“問題是他何時能回來,現在到底在哪裏忙啊!”
江五訕訕,“您別生氣啦,他說過孩子百歲時肯定能回來。”
“回來我先剝他一層皮!”江太太發狠。
但這狠卻沒有發起來,因為小海哥兒百日宴前一天,宮裏的聖旨先到了。深紫宮服的上等內侍一下子來了四個,後麵雁翅排開的宮人捧著各種賞賜,流水似的送到江家宅院裏。
原來是方敬寬擢升都察院禦史,兼任懷海道監察僉事的聖旨下來了。因方敬寬在京城內沒有固定居所,這聖旨就直接頒到了他的嶽家江家。
外帶的,還有江五妻憑夫貴,受封誥命夫人的旨意。
江府丞領著家眷領旨謝恩,別說江太太驚喜交集,就是府丞自己也小小意外了一下。
按理說都察院禦史的監管範圍雖大,品級卻不高,隻有七品,方敬寬從翰林院庶吉士撈到這職位不算出類拔萃,一般庶吉士散館後隨便也能當個禦史。但關鍵是在兼任的職位,底下各道的監察僉事本就是按察司正五品的官職,懷海道那邊因有兩處極重要的海城,溝通著本朝和域外商道,那裏的官員普遍比別處高一級,所以方敬寬領著七品禦史銜,兼任的僉事卻是從四品,握在手裏的實權有多大就不用說了。這份殊榮,實在是近年來寒門進士的頭一份。
連帶著江五都沾光,七品夫人隻是敕命安人,她卻一下子成了四品誥命恭人,年紀輕輕就和她母親同級了。
難得是來宣旨的內侍頗有頭臉。封個四品官本來用不著大張旗鼓傳聖旨,一般吏部行文就夠了,就算破格宣旨也不過是青衣紅衣小內侍去宣,這次江家來的卻是紫衣太監,且一來就是四個。放眼京城官宦之家,沒幾個能有這份恩榮。
這是皇恩之外的私恩了。
後頭小內侍們捧的賞賜可都是馨園放出來的。
江府丞接過聖旨三叩九拜,心裏別提有多高興了。他這個寶可算押得極對,一把年紀仍然有厲害的看人本事,讓他感到老懷大慰。恭恭敬敬送走天使們,老府丞挺胸疊肚大步跨進內宅,“怎樣?我挑人從來不會錯。”
江太太白他一眼,潑盆冷水,“不過是個僉事把你高興成這樣,沒見過世麵怎地?”
話是這樣說,嘴角也忍不住翹起來,合不攏。擔心了許多天心裏石頭終於落了地,雖然方敬寬依舊沒見人影,據內侍說公事完畢才能回來,但封他的聖旨都送到江家來了,這女婿還能跑了不成?
“娘,您可放心了吧?明天百日宴準備得怎麼樣了呀?”江五抱著孩子笑嘻嘻往母親身上貼,終於能揚眉吐氣說話了,感覺不是一般得好。
江太太幹勁十足,“放心,都包在我身上!”馬上去重新布置宴席場地和菜肴,把滿宅管事叫到跟前訓話,又把妾室們兒孫們仔細教導了一番,還額外又散了許多帖子出去。
原來是小範圍親友之宴,這下,她準備大辦一場,一血多年來江五老姑待嫁的憋屈恥辱。
“太太,魏陽伯世子夫人偷偷和她妹子說,不過是個四品小誥命,還是從四品,擺這麼大排場做什麼。”
“太太,府尹家的少夫人見了五姑奶奶敘舊,問她怎麼不在京裏成親,悄麼聲的在海城隨便嫁了。”
“太太,李家太太如廁時和貼身丫鬟悄悄算日子,算咱們五姑奶奶嫁人和生子的時間對不對得上,是不是先懷胎後嫁娶。”
百日宴這一天,江太太一雪前恥的心情受到打擊,來客烏泱泱人數不少,內宅外宅幾個大廳擠得熙熙攘攘好像趕集,而穿梭其中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們奉命留心客人言辭,報上來的消息卻不盡人意。
江太太暗暗窩火,氣得不輕,麵上卻不能露出半分,依舊笑眯眯招呼客人,中途離席去換衣歇息,把江五叫過去數落一陣。
江五笑嘻嘻毫不在意,“娘啊,您跟那些人生什麼氣,她們本來眼紅咱家呢,舊年議論我就是為尋找心理平衡,現在議論我兒子丈夫也是一樣。我就算好到天上去也有人挑錯點指,索性不搭理她們,咱們自己過得越好越熱鬧,她們眼睛越紅。咱怕什麼,還能被她們說窮了?”
“你倒想得開。”
江太太被女兒一說倒是寬解了不少,可終究因那些人感覺心裏頭膈應著,不大痛快。再出去應酬賓客,精神就倦怠了些。
突然有婆子跑著進大廳稟報,聲音高得壓過了滿場閑聊,“皇後娘娘發賞,賀孫少爺百歲大喜,禮車就要進院子啦!”
滿廳女眷紛紛起身。皇家賞賜,跟她們無關也得恭恭敬敬迎著。須臾一架百花車由兩頭幼小的白象拉著走進二門,後頭有上品宮女押車捧扇,送來的乃是海域屬國進貢的萬丈紅蓮珊樹、龍眼藍晶寶珠、深海寒玉精雕寶船,每一件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天下再難找出第二件。
能在二門上跟著迎禮的官家女眷不多,個個都是見過世麵的,見了東西無不咂舌,把江五小姐在皇家的分量又重新掂量一番。回去跟未能迎禮的女眷們一說,滿堂皆是豔羨。
“別說寶物了,就是拉寶車的白象你們誰見過活的?便是見過,也絕見不到那麼小的,皇後娘娘隨手就送了一對給小少爺玩呢!”這是魏陽伯世子夫人在說話。
江太太暗自譏笑,也不知是誰說四品官太小來著,現在倒轉了舵。
堂上皆是恭維賀喜之聲,上前敬酒巴結的絡繹不絕,不乏之前暗地裏說酸話的那幾個。江太太一下子心情大好,眼角眉梢都是喜色,重振精神往來應酬。
於是晚間方敬寬風塵仆仆趕到時,江太太一則有些醉意體力不支,二則情緒挺好,隻讓他跪著說了一會好話,並沒有多做為難。方敬寬朝她恭敬磕了幾個響頭,正色道:“懷秀不同尋常女子,所以我當時也做了許多出格之事,才勉強得了她的垂青。我出身寒微,除了自己向上之外,沒有任何辦法可保她一生富貴無憂。她自小未吃過苦,我要娶她,自不能讓她跟我吃苦,前年接了密旨離京做事,也暗暗抱著闖一條富貴路的心思,若闖得出,必風光迎娶她,闖不出,也不會死纏爛打,自會祝她得遇良人。好在老天有眼,皇恩浩蕩,終未讓我辜負嶽父嶽母心意,更未辜負懷秀的垂青。嶽母在上,小婿在此向您保證,今日隻是我封妻蔭子的開始,來日方長,我必能讓懷秀歡喜度日,一生無憂。”
這番話說得非常誠懇,心懷芥蒂的江太太聽了頗為動容。她和方敬寬接觸甚少,印象中那就是個不著調的大言欺人的家夥,可眼下聖旨封賞都是實在的,江府丞又再三說那官職是實在功勞換的而非源於江五麵子,方敬寬再這麼一陳情,她心裏就軟了許多。何況木已成舟,孩子都滿百日了,她這當娘的再不情願又能如何。
最終便虛扶一把讓方敬寬起來,“這婚事的確荒唐,沒有父母之命你們就敢嫁娶生子,這檔事我一輩子不能釋懷。懷秀不懂事,你身為男子不該跟她一起胡鬧,虧欠了她,若以後能讓她歡樂也算彌補,若不能,我是不會與你甘休的。”
“嶽母放心。”
“我不聽你保證,隻看以後的實際。實話與你說,今天你那伯母上門來赴宴,我讓人把她叉回去了,懷秀回京一個多月不見她來,皇家封賞下來之後她才過來沾光湊熱鬧,天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我把話放在這裏,懷秀以後要是受了她半分委屈,我不找她,隻找你。她對你有資助之恩,對我家可沒有,你別做那抱著愚孝委屈媳婦的蠢人,不然我是不依的。你本事再大,你嶽父也有本事把女兒接回來,讓孩子姓我們江家的姓。”
方敬寬低頭賠笑:“嶽母過慮了。些許家事我能處理好,那位隻是隔房的伯母,上頭還有伯父管著,並沒本事左右我。我不會讓懷秀受委屈,您放心。”
晚間方敬寬留宿在江家,打發了孩子睡覺,私下裏沒人的時候,江五揚著眉頭朝他瞪眼,“呀,嘴巴很甜啊,把我娘哄得眉開眼笑的。你那點子本事也就哄老人家,想騙過我,沒門!什麼要闖富貴路迎娶我,你敢說一句當時不是脅迫,我立刻打掉你滿嘴牙。”
方敬寬自己解衣就寢,倒在軟枕上伸個大懶腰,舒服得跟在自家似的,然後支著胳膊歪頭看江五,“還不上來?”
江五氣哼哼胡亂脫掉衣服,一骨碌鑽進被子裏,滑得像是魚兒。方敬寬把手搭在她臉上細細摩挲,“長胖了。”
“胖了好看。”江五斜著眼睛瞟他,“你瘦了,黑了,醜多了。”
“爺醜了怕什麼,魅力仍在。當初能折服你,現在重來一次依然把握滿滿。”
“滾,還有臉提當初。”
“當初怎麼了?你就一直口不由心,總說我脅迫。我不過稍微迫著你親一親,後來可什麼也沒做,那晚也是你春心萌動,害得我事後還得趕緊遮補,為給你找個合適的送嫁幹娘費了多大勁……”
江五不等他說完一口咬在他胳膊上。
“疼!你這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方敬寬咧嘴往回抽手,撕扯間借著燈光,被江五看見他胸口的傷疤。
她登時坐起來掌燈細看,“什麼時候弄的,離心口太近了,多危險!”試探著用手摸摸,結痂了,可是看著摸著都嚇人。
“沒事,擦破點皮而已,半個多月前去抄鄧巡檢的家,沒想到他家養了幾個瀛洲死士,不小心挨了一刀,真晦氣。”
江五聽得心驚,狠狠擰他耳朵,“抄家你過去幹什麼,你不是一直不摻合明麵的事嗎,再說你怎麼這麼笨,抄個家都能被人砍,滿朝裏做過抄家事的人有多少,誰像你一樣帶傷回來?你要是死了,我孩子可沒爹了,到時你別怨我給他找後爹!”
“得了,後爹先別想,先把他親爹伺候好了。”方敬寬吹燈落帳,扳過了嬌妻的身子。
“……海城那邊的事我不問,隻一件叮囑你記得,你是有家有妻兒的人,以後做什麼事多想想她們,寧可止步不前,也莫以身犯險。回京這個月來你似乎又做了幾件險事,若論在朝的同僚身份我本不該管,可身為你兒子的外祖父,你妻子的親爹,我不得不多嘴提醒你一句。”
隔日,依舊是江家前頭的小精舍,江府丞和女婿兩人對坐小酌。上一次兩人吃酒還是在江五離家出走之前,翁婿關係未定,許多事不能明說。
此刻方敬寬比上次更從容幾分,給嶽父敬酒滿酒,恭敬又得體,含笑道:“海城的事您知道也無妨,待閑時容我與您細說。朱閣老一係這次徹底被打散,聽說您在其中功勞不小,小婿隻有慚愧仰慕的份。我不過是今上放出去的小卒之一,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說起來能成事也是借了懷秀的光。她若不離家出走,羅恭羅師傅不會為了保她與我同行,在海城我能站穩腳跟順利行事,得了他不少助力。”
江府丞對女婿的自知之明很滿意,撚著胡子也笑了,“話是這麼說,可若換了尋常人,便是十個羅師傅幫忙也做不出你的成績。沒有你暗中搜集的實在證據,朱閣老連帶海城那一群蠹蟲倒的不會這樣快,過河卒子也能將死老帥啊。今上私下裏對你評價頗高,機會難得,你當穩妥抓住,直掛雲帆才好。不過也要注意分寸,你領了監察海城一道的職,以後會直接和中樞打交道,將來位置越高越要謹慎,伴君伴虎這道理自古顛撲不破,還是那句話,寧可止步不前,也千萬不要以身犯險。”
“多謝嶽父大人教誨。”方敬寬離席起身,深深下拜。江府丞是官場上的老油條,能這樣直白說話,那就是把他當自己人了。他心裏感激,嘴上也不含糊,“小婿曆練日淺,有幾分小聰明都被您看在眼裏,官路險灘我一定會闖,但終究年輕,其中暗流凶險處未必能察覺得到。嶽父大人若有所覺請一定提點著些,小婿身家都在您老手上了。”
江府丞點頭:“老朽這半輩子政績平平,看人的本事卻還勉強可以,近年最得意的事也就是找你做女婿了。”
別人興許不知道,但他是什麼人,怎會不知道方敬寬這次功勞不小。海城那邊一年來頗為不消停,商道上的波瀾,民間的小型暴亂,大小官吏互相傾軋,牽係著京城裏激烈的派係鬥爭,又夾著通異域、收攏船王的種種鬥爭,其中處處都可看見方敬寬的影子。這個不是關鍵人物的小人物,非常巧妙地找準了方向,成了今上平息海城紛亂的先鋒之一,乃至破格賞下來的四品官職都不足以彰顯他的功勞。
但許多事是暗地裏的,明麵上的表彰也隻能用明麵的功勞說話,私下裏今上對方敬寬的潛力頗為看好,江府丞心知肚明。自家兒子不爭氣,女兒胡鬧出這麼一段姻緣來,著實是可喜可賀的事情。
“懷秀當了娘也沒穩重下來,依舊很能闖禍,你平日要多敲打她,想法子拘住她。你這回能在京裏待多久,打算什麼時候離京?”
方敬寬道:“情況特殊,吏部沒規定嚴格赴任期限,我想再等些日子看看,朱閣老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或許還有後續需要料理。待沒我出力的地方了再走,也能讓懷秀多和您二老聚一聚。”
江府丞點頭,“也好。海城那邊我有兩棟宅院,回頭讓人過了你的名,把房契給你拿過去。是自住還是外租,或者賣了換銀子我都不管,那是你的了。”
方敬寬欠身,“過在懷秀名下吧。實不相瞞,小婿這一年在那邊得朋友幫忙,也置了幾處產業,保證妻兒的開銷是沒問題的。”
江府丞眯了眯眼。去時候一窮二白,一年下來能在海城那種地方置辦下產業,還是“幾處”,還能保證江五大手大腳的開銷……鬼知道這女婿假公濟私,背地裏都做了什麼事。
“這是我送你的宅子,不用推脫,懷秀的嫁妝我另有置辦。”江府丞更堅定了送禮的念頭。
方敬寬聞言欣然接受,道過謝,給嶽父又滿了一杯酒。
“方敬寬!”江五突然推門進院,依舊風風火火的,抱著膀子站在花架下笑嘻嘻的,頗有些幸災樂禍,“你伯母派人來送信,說她重病啦,臨終前要看看你兒子,不然牽掛著你的香火,死不瞑目呢。”
方敬寬朝江府丞告聲罪,起身招呼妻子,“待我回頭再料理。”
江五挑眉,“現在不去啊?小心你伯母病得太重,真鬧個死不瞑目啊。”
江府丞咳嗽一聲,提醒女兒注意言辭。
方敬寬笑:“你這樣感興趣,是想和我同去見識一番?”
“我才不去。”江五翻個白眼,“以前我連她是你伯母還是嬸娘都弄不清呢,做什麼一個口信就讓她請動我去。方敬寬,這事交給你料理啦,給我辦得妥妥當當再回來,總之不許折騰我兒子。”
“遵命。”當著嶽父的麵,某人順從得跟小丫鬟似的。眼底卻是藏著深黑色的漩渦,默默盯了妻子一眼,提醒她小心。
江府丞低頭剝鬆子,老神在在。
江五挑釁地抬抬下巴,“我去找藍姐姐,讓她給我兒子當幹娘,以後你別惹我,也別惹我兒子!”
一陣風似的跑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