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感覺,對於商人而言,自然是最致命的,也是最難以忍耐的。
翌日,管家叩響了張少錦的門,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米粥,張少錦不疑有他,嚐了一口,驀地放下手中的銀色湯匙,安安靜靜地望著手下的這一碗紅米粥,眉頭皺起,半響無語。
紅米粥並不難喝,隻是。不像是他平日裏喝的味道,小薑熬的紅米粥,不會如此稀稠,也不會過甜,他的直覺告訴自己,這不是出自小薑之手。
“小薑生病了?”
張少錦滿心狐疑,問向身邊的管家,自從昨天聽聞小薑說她已經在府裏待了兩年時光,他才想起隻要是他回到江南府邸中,小薑從來不曾休息過一天,也不曾跟自己請過一天的假,她素來給人滿身活力的感覺,活奔亂跳的小馬駒一般,他當真揣測她定是生了病,這碗粥也是讓別的廚子代勞的結果。
管家不敢隱瞞,低著頭老實回答。“小薑走了。”
“走了?她的賣身契隻簽了兩年?”張少錦向來都是溫和的眼底,突地沉下一抹晦暗,他昨日還看著小薑給他費心熬煮枸杞山雞湯,今兒個就看不到她的蹤影,實在太過蹊蹺。
一般在張家待的下人,賣身契簽了少則五年,多則十年,小薑不過待了兩年而已,為何突然不辭而別?甚至他這個當主子的,也絲毫不知?
“少爺,小薑沒有簽賣身契。”管家看此事瞞不住,主子主動問起,他也唯有據實以告。
張少錦隻覺得自己的麵前,隔了一層紙,若不戳破,他無法看清此事的來龍去脈,張府的下人,素來都是由管家管教的,眼前的人,當然最明白其中的蹊蹺。“說清楚。”
“兩年前招工,她是自願來張家當下人的,她並不是奴婢。當年我看她廚藝了得,也就沒多想讓她留了下來,一待就是兩年。前幾天她說家中有事,必須要回去,我就給她行了個方便,結了這個月的月錢給她,她道了謝就走了。”
“什麼時候的事?”張少錦知曉管家耿直憨厚,是個可信之人,唯獨聽聞小薑不是賣身到張家的下人,卻當真讓他有些意外,他不免揣測小薑到張府的真正原因,難道是因為家中貧困,才來幫忙供給家用?
他避開了最不願相信的那個結果,或許這等來路不明的人,也可能是商場上的敵手派來潛伏在府中的細作,他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但卻很難去懷疑那麼純真率性的小薑。不過,為了以防不測,他還是打算清點身邊最重要的賬冊和商場上的往來文書,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
“昨晚的事。”管家的回答,打破了張少錦的思緒,他站起身來,冷淡追問,俊朗麵孔上滿是不快。
“你怎麼不跟我說?”
“我看時辰不早,少爺早早就歇下了,不想再來打擾少爺。而且我看小薑麵色難看,支支吾吾,想著她家裏或許有不好的事,而且她又沒有賣給張家當奴婢,她的去留理應不能勉強,我也不好再挽留她。”
管家的話也並非沒有半點道理,張少錦示意他退下,眼神一沉,徑自思索此事。昨日小薑的反應雖然有些異常,但若是打算離開張家,她也不必隱瞞地如此徹底,以張少錦的性子,他更會打賞心靈手巧的小薑一筆銀兩,為何她隻字未提?
小薑消失了。
從張少錦的府中離開之後,也從他的生活中徹底消失的幹幹淨淨,不留半點痕跡。
幫工的下人,即便處理了家中的事務,以張家如此厚實的薪金,也理應可以吸引小薑再回來做事,但出乎意料的是,她沒有再來張家。
像是,她從未出現過一樣。
一個月後,張少錦應了一家商戶的邀請,到酒樓應付一場宴席,雖然成為一介商人,已經有好幾年的功夫,但他終究還是無法融入這等虛偽的應酬,在酒席之上,他從來都是最安靜默默無聞的那人,唯有誰來敬酒,他才處於禮數回應幾句。
但很奇怪的是,這桌上的每一道菜,都令他似曾相識,每一種滋味,似乎都曾經留在他心裏頭。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耳畔的喧鬧,也徹底跟他無關,他坐在紅木椅內,遲遲一言不發。
“張少爺,這菜不合你胃口?”有人這麼問,看他放下筷子,似乎難以下咽。
並非如此,而是這些個味道,熟悉的很。
他的腦海裏,突然冒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這家酒樓我是頭一回來,不知這個廚子是哪兒請來的。”他的俊朗麵容上,漸漸有了往日的笑容,溫文爾雅地開了口。
“張少爺,這悅來酒家可是百年老字號了,掌櫃的就是廚子,廚子就是掌櫃的,一百年來都是如此。這廚藝啊也隻傳給自己的兒女,據說從不外傳,也不收弟子,不過這一代連生了三個女兒就是沒兒子,實在沒辦法,就讓三個小姐去當家了。若不是熟人,你要定一桌酒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兒生意實在是好,廚子根本就忙不過來了,要還想加菜,說不定換一句明日請早!”東道主說的繪聲繪色,惹來一片笑聲,如今他們坐的是雅間,上樓的時候的確看到樓下人頭攢動,生意好的讓人眼紅。
若張少錦的客棧和茶館也開在這個地段,定會被悅來酒家搶去大筆生意,他這麼想著,隻聽得有人繼續說道,以此為酒後的談資取樂。
“我記得悅來酒家的老掌櫃姓薑,為人低調,但薑家的田產房產,可不計其數,斂財的一套本事不容置疑,就是這薑老爺給女兒起名字的本事讓人不敢恭維,據說大女兒叫薑小豆,二女兒的名字叫薑小蔥,三女兒叫什麼,叫什麼來著。”
“薑小芹。”
開口的人,正是張少錦,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神情,眼底一片清明,讓周遭的人頗為奇怪,平日裏張少錦向來不太融入他們之間,倒也並非格格不入,而是他並不頻頻介入他們,更多的時候隻是聽聽而已。
“對對對,就叫薑小芹,張少爺,你怎麼知道?”
一個月前,他才剛剛知道她的名字。
一個月後,他才剛剛知道她的身份。
雖然她的名字叫起來很古怪,但不得不說,這個名字比她兩個姐姐的名字要可愛順耳的多了。
原來,她沒有費心躲避,而是一直都,一直都在他的眼皮底下。
張少錦笑而不答,隻是默默握住手邊的筷子,再度夾了一口醬牛肉,細細品味咀嚼。
是啊,兩年了。
不知不覺地,他也習慣了她每一道菜肴的味道。
她對他而言,對他這一個似乎沒有心也能活下去的人而言,似乎並不是微不足道的存在,似乎並不是毫無影響的過去而已。
他隻是在這些菜肴之中,品嚐到了讓他安心的滋味,仿佛此刻他就在張府,她奉上一道道精心製作的菜色,噙著燦爛笑容,站在他的身後。
他一回頭,就能看著她。
張少錦驀地回過頭去,隻是身後卻空空如也,似乎心裏也安靜的沒有任何聲音。
他斂眉,胸口像是失去了一些什麼,空空蕩蕩的,眼神黯然,半響無語。
他一直覺得,他不會再覺得孤獨。
在他徹底遠離京城那個是非之地,在他徹底拋棄了自己身為李暄的所有過往,將張少錦這一個角色扮演的毫不違心的這幾年,他似乎什麼都不缺。
但這一瞬,他有些恍惚,仿佛身處熱鬧的宴席,卻突然人走茶涼,剩下了他一個人而已,形單影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