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是什麼?”他當真是犯了懵,很多話,很多事,他當真是一知半解的。但別人的話,他可以裝傻充愣不去追問,隻是妻子的話,他很想徹底明白是何等的意思。
“我們就要有孩子了,夫君……”有人在他的耳畔低低地說,仿佛在那一刻,她當真把“希望”,播種在他的心裏,他聽到了希望即將開花的聲音。
穆瑾寧驀地心口一縮,看得清楚穆峯的眼皮越來越重,眼已然半闔著,仿佛剛剛睡醒,又要墜入虛無夢境之中去。
“爹,你要想念娘的話,我們明日就去看娘。”穆瑾寧已經顧不得自己的話是真是假,是哄騙還是承諾,她輕輕搖著穆峯的臂膀,強顏歡笑,語氣宛若孩子的撒嬌,宛若不懂事的挽留和固執,眼底的清淚卻不覺已然滑落麵頰,顆顆滴落在穆峯的削瘦手背之上。
穆峯唇畔的笑,卻漸漸變得僵硬,他最終閉上了雙目,再也不曾張開眼來,再也不曾醒過來。
他甚至不曾答應穆瑾寧,甚至不曾說一聲好。
就這麼去了。
一聲不吭地去了。
她費盡力氣地喘氣呼吸,麵色愈來愈慘白,緊緊抓住穆峯的手,趴在他的身上陶陶大哭,宛若不懂事的少女一般。
匆匆趕來的大夫見狀,腳步停在不遠處,聽著滿屋子的慟哭聲音,他最終還是走入其中,看了看床上的老人,當下就清楚穆老爺已經駕鶴西去,靈魂不在身體裏麵了。
瓊音帶著一道騎馬來的禦醫剛躍身下馬,還未走入大門,卻已然見著兩名哭紅了眼的丫鬟將一對白色燈籠掛在正門口,這是京城的規矩,一旦有人離去,就要在門外掛上白色燈籠。她手中的那支馬鞭無聲落地,身子一晃,無聲癱軟在地,人神恍惚地跪在門口。
來年清明節,天不曾下雨,天際晴朗無雲,微風徐徐,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穆氏淑雅的墳墓旁,又添了一個新墳,黃土還是新鮮的,墓碑上寫著的,正是穆老爺的名字。
他葬在穆家墓園,已經有兩個多月了。
行禮祭拜,磕頭點香,一切縟節,她都細細做了一遍,親力親為,直到最後,身邊的趙嬤嬤才低聲道。“娘娘,可以了。”
穆瑾寧安靜地站起身來,望向眼前的三個墳墓,娘親的身畔還有一個陪伴她的紫煙,如今爹也去了,娘親似乎不會再孤單了,爹也不必再過分想念早逝的娘親了吧。
她苦苦一笑,笑容卻很快就崩落了,她雖然這麼想,隻是如今,她還不能徹底釋懷。
瓊音在一旁燒著紙錢,靜默不語,雪兒的眼睛都是哭腫了的,將手中的紙錢放入金盆之內,輕聲呢喃,要穆老爺穆夫人和紫煙姑娘都在下麵好好生活。
金盆之內的火光,在穆瑾寧的眼底熾熱,她咽下口中滿滿當當的苦澀,穆峯走的那幾天,她雖然勉強撐著身子打點一切,但在穆峯葬禮之後的那天,她就生了一場重病。
別離……總是令人傷痛,銘心刻骨。
她唯獨能想著這是一件好事,是一件可以讓父母雙親時隔多年在地下相聚的好事,爹連除夕夜都等不及就走了,似乎是更想去陪伴孤苦一人孑然一身的娘親。
穆峯的葬禮很盛大,秦昊堯讓人幫著她將一切事情都布置的毫無疏漏,她渾渾噩噩發了病躺在宮裏動也不能動的時候,也是他徹夜不眠陪著她。
或許因為秦昊堯很清楚,她在這個世上最後的親人離開,才是對她最大的打擊,她無法走出夢魘,才會累得倒下。
在她生病醒來的時候,秦昊堯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還有朕,還有我們的孩子。”
她在當下無言以對。
曾經在她的過去留下那麼多痕跡的人,一個個都已經淡出了她的人生,她的心似乎被徹底掏空了,但若是重新看一遍的話,她的人生還有另一條出路。她有自己的家,丈夫孩子,還有不少依舊對她忠心耿耿的手下……人生原本就頑固而無奈,有時候,很多人根本不必說一句珍重就會離開,這輩子再也不會遇到。
她見過許多這樣的人。
她甚至不能揮一揮手,卻隻能任由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走入茫然的天際。
而她,還有自己接下來的使命要完成,還有自己未走完的路要走。
“爹,娘,紫煙,我走了……”
穆瑾寧衝著這三個墳頭淺淺的微笑,她說完這一句,就轉身走回去,眼底的黯然灰敗一分分被衝淡,她的肩膀無聲垮下,幾個月前,她咬牙忍耐熬過了人生最痛苦的關卡。
但人更該望向前看,離開她的每一個人,她希望他們都能在另一個世界過安寧無人叨擾的生活。
無論這些人,是活著,還是已經死去。
他們。都已經不在跟她一起的那個世界了。
他們……來過了,但終究要走,她沒有挽留的資格,正如她無法操控自己的命運。
想到此處,唇畔的笑容無聲崩落,她微微抿著粉唇,坐上停在墓園之外精致馬車內,神色有幾分淡淡的悲傷,卻又比任何一天都更平靜。
回到景福宮內,她剛從徐嬤嬤的手中抱過天勳,天勳正朝著自己微笑,隻可惜她此刻卻笑得實在勉強,將麵頰貼向孩子的臉,她靜默不語,卻聽得徐嬤嬤稟明一事。
“娘娘,皇上讓您回來了就去上書房一趟。”
柳眉輕蹙,她抬起清冷眼眸望向徐嬤嬤的臉,她安靜地將孩子放入金色搖籃之內,隨即由兩位宮女陪伴著,走向上書房。
她自然不知天子找她的用意。
腳步微微停駐在上書房,她緩步走入上書房內,秦昊堯負手而立,背對著她,凝望他背影,那一瞬,惆悵滿布眼簾。
“朕準備立天宇為太子。”
秦昊堯聽到身後的熟悉腳步,就在她止步不前的那一刻,轉過身來,深沉黑眸對著她,眼底的情緒複雜的無法窺探清楚。
從他薄唇邊溢出的這一句話,卻讓穆瑾寧心口一震,她眉頭的愁緒不曾徹底消失匿跡,不知該如何回應。
這一切,似乎都是她應得的。
都是她穿行在人世中忍耐著,等來的。
但……她默默凝視著他,心口緊縮,口鼻酸澀,他的這一句話,比這世上任何的一個承諾,還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