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人,似乎在宮裏的時候一長,都更喜歡留戀過往。但她不是,她堅信不曾來到的日子,一定比過去更好。
睜開眼,鴛鴦已經取來清水白絹,為她擦拭臉上和手上的白色痕跡,徹徹底底都擦拭幹淨之後,又繼而取來香味濃鬱的香膏,祺貴人將其抹上自己的麵龐和脖頸,繼而是雙手,每一寸肌膚,每一根指縫,幾乎都反複摩挲,她沉靜看了些許時候,等待白色的香膏全部沁入肌膚之下,才站起身來,眼神一頓,毫無任何征兆地開了口。
“去偏殿。”
鴛鴦急急忙忙洗淨雙手,跟了上去,她緊皺著眉頭,不知為何祺貴人突然想起要去偏殿,她雖不懂其中的事由,卻也隱約察覺的到主子跟住在偏殿的那個女人,並非投緣。
祺貴人停下腳步,冷眼瞧著鴛鴦為她打開門來,她這才邁出門檻去,淡淡說了句。“禮多人不怪,不打笑臉人,我都到了她門口,她也不能讓人趕我走。”
“我們就這麼去嗎?主子?若是被人撞見了。”鴛鴦更覺唐突,不過雖然質疑,卻是壓低了嗓音,每每當她勸主子的時候,遭來的不過是一頓刻薄的斥罵和指責罷了。
“難道關心她到底出了何事,也會被栽贓成多難聽的傳聞?”
祺貴人卻已經做出了決定,全然聽不進婢女的勸說,鴛鴦被無端說了一回,也不敢再開口討罵,隻能默不作聲地跟隨祺貴人前往皇上寢宮。
到了寢宮,祺貴人望向周遭,並無侍衛把守,唯獨偏殿的門口站著一個麵生的宮女,麵色肅然地守著門。
“你去跟她說一聲。”側過臉來,朝著鴛鴦吩咐一句,祺貴人的眼底再無任何笑意,一刻間冷若冰霜。
她要去,當然是堂堂正正地進去,要自己的婢女去光明正大地稟明,而非鬼鬼祟祟,在那個女人的麵前,她沒有什麼可閃爍其詞的。
鴛鴦點了頭,疾步走向前去,跟守門的宮女說了幾句,宮女打開門去走入內室,將外麵求見之人跟穆瑾寧說明,等待她開口。
穆瑾寧這兩日更是疲乏,聽了趙尚的話,每日服下補元利於安眠的藥湯,拋棄心中的所有不安和擔憂,這段時日,唯有一心思地想著腹中的這個孩子。無論紫鵑端來了明明精致她卻依舊沒有任何胃口的膳食,她都逼自己將這些吞咽下去,若是她繼續這般瘦弱,對腹中的孩子也沒有半點好處。
剛醒來不久,服下安胎藥,卻聽到門口的人聲,隨即見守門的宮女走進屋子請示她是否要見祺貴人,她將手中的空碗遞給站在身側的紫鵑,默不作聲。
終究是等不及了。
而她,也有要見祺貴人的理由。她懷疑祺貴人,但並非兩人不合就能隨意將罪名扣在祺貴人的身上,她需要的是,證據確鑿。哪怕不能一刻間找到真凶,她也想看看祺貴人能否逃脫嫌疑。
“讓她進來。”穆瑾寧彎唇一笑,開了口,嗓音清冷。
紫鵑扶著穆瑾寧依靠在床頭,為她貼心地拉高身上的紅色單薄錦被,候著站在一旁。
宮女走出去,門掩著,婢女鴛鴦為提著裙裾緩步走上台階的女子推開門去,紅色的裙擺劃過門檻。
穆瑾寧眼眸之內,平靜至極,唇畔的笑容斂去了幾分,她將眸光望向越走越近的祺貴人,瞥視了一眼,卻不再審視。
祺貴人依舊一臉純真笑容,眼神清亮,實則暗中打量穆瑾寧,見她隻著白色素潔裏衣,黑發垂在腦後,脂粉未施,身披一件嫩綠的外袍,半坐著依靠在床頭,而身畔的婢女紫鵑則手裏捧著一個空的碗,像是剛喝過藥。
“不知你來,所為何事。”穆瑾寧開口一如以往,沒有偽善的親近,更無故作的冷然,仿佛心頭也平靜無波。
“算來也有十來天不曾見你了,難免有些擔心,想著你該不會是病了吧。畢竟在宮裏,見不著各自的親人,也該有個互相照應,你說對嗎?”祺貴人也不避諱,默默望向坐在床上的穆瑾寧,唇畔的笑容依舊可親,這一番話說來也是極其自然,仿佛兩人是和睦的姐妹。
“那就多謝祺貴人關心了。我隻是受了風寒而已,一連歇息了好幾日,精神都差了。如今天氣又熱,人更加懶惰,就不再出門了。”
穆瑾寧的臉上浮現些許不快,卻也不過是轉瞬即逝而已,這般微妙的神情卻不曾逃過祺貴人的雙目,她全都看在其中,卻也無疑是落個幾分安心。
在她看來,穆瑾寧滿心不悅,似乎是發生不好的事,卻又不願讓人察覺出來,不過是在費心隱瞞,而她們之間的交情,也不值得穆瑾寧對自己坦誠她的遭遇。
“風寒雖不是大病,可也該小心些,並非吃藥沉睡就是對身子有利,更不該倦怠,這麼好的天氣出去走動走動,出了幾身汗身子骨自然就好了……”
紫鵑放下手中空碗,走到圓桌前,不管來人是誰,她身為婢女都該做好禮數,斟了一杯茶水,送到祺貴人的手邊。
祺貴人打開茶碗蓋子,茶碗之內有淡淡的香氣,她一看,是碧螺春,不禁眉頭輕蹙,不免生疑。若穆瑾寧當真懷上皇嗣,為何偏殿至今還泡著茶水?宮裏樣樣事情都有規矩,都按照古法來做,有孕之人為了身體著想,也會戒掉喝茶的習慣,若不是早已猜到有客人來,桌上也不會準備著茶水。她雖然有了疑心,卻還是笑著說出勸慰,緊緊端著茶杯,幽幽讚歎了一聲:“這真是我喝過最好的碧螺春。”
“也稱不上是極好的,不過是從江南茶園得來,吃個新鮮罷了。”
從床旁傳出穆瑾寧的嗓音,宛若這碧螺春一樣,清新優雅,宛若久住在深宮的女子,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看似平靜,但仔細品味,卻藏著深沉的玄機。
穆瑾寧淡淡笑著,笑容不達眼底,看似不過是隨口一提,卻又讓祺貴人不難陷入難堪,隨同天子江南出巡,本就是難得一逢的機遇跟恩賜,若是拿出來炫耀定會羨煞旁人,偏偏穆瑾寧仿佛隻是在講起這碧螺春的來源,自然而然,卻又毫不隱晦。
“能隨皇上去江南,真是很大的福分……”祺貴人不曾有半分怒氣,豐潤紅唇邊有一道笑容,幽然說了句,仿佛有幾分豔羨,並不流露自己此刻的情緒。
穆瑾寧抿唇一笑,笑容卻並不顯然易見,眼神宛若清風般拂過祺貴人的臉,不留痕跡。紫鵑安靜地端著午後的點心碟子和空藥碗,朝著穆瑾寧說了聲,便暫時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