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寧反擊
“皇上這麼說,也有皇上的道理。”陳鳴候在佑爵的身側,看天子如此從容,雖然臉上硬是擠出一分笑,但終究不無尷尬。天子的話總是虛實難辨,卻不難看到兩人的兄妹之情。
“寶月公主在禎帝的手裏,他不過是為了威脅朕,讓朕不敢輕舉妄動,倒不見得會為難一介女流。”
佑爵的眼神定在某一處,他從來不承認自己對秦昊堯有半點信任,正如秦昊堯對他素來充滿敵意,他們哪怕是對立一輩子,也絕不會以和為貴。但他卻又相信,寶月公主哪怕到了大聖王朝,異國他鄉,不會遭遇任何苛刻和刁難。這種心境,自然是莫名其妙的。
秦昊堯說自己比他更舒心坦然,其實這四年,他的心願就是如此,心結解開了,他才能放下往事恩怨。
他終於也要徹底忘卻那個女人了,那個一直活在他遙遠記憶之中的白衣女子,已經死了很久了,唯獨在他的回憶之中,她眼底的孤寂冰冷,與世界對抗的恨意,還是如此的鮮活。她像是一隻翩翩白蝶,短暫地飛入北國皇宮,與他為伴,日日快意,最後離開的時候也全然將他的憂愁帶走,他卻也再找不到她存在的痕跡。
宮裏的那棵桂花樹越長越高,枝葉繁茂,他常常駐足觀望,仿佛那兒還有她的片刻身影。
佑爵突然覺得一陣輕鬆快活。
“明日啟程,你的傷不輕,騎馬總是艱難,坐馬車回去吧。”佑爵笑著吩咐這一句,心中卻有了打算,光國將軍一心護主,哪怕這一場不曾贏了敵方,陳鳴也該得一分榮耀。
“皇上,我們就這麼回去了?這場戰就算我們輸了?真是不服氣不甘心啊。”陳鳴麵色難看,恨恨地歎了口氣,他出征不少回,但這次,始終難以介懷。
“依你看,難道將士們還全力以赴?”佑爵卻突地有一抹不耐,他噙著笑意轉身看陳鳴,卻是令人不難察覺天子的威嚴。
此話一出,陳鳴自然發覺自己不願認輸,全然不像是一個老將,一切都本該堂堂正正的,戰爭已經結束了,勝負,也已經擺著了。
佑爵看陳鳴默然不語,兩人心知肚明,敗,若是還不肯認輸,不免更加可憐卑微了。
他的嗓音驟冷,看不出臉上有過多喜怒,不冷不熱丟下一句:“倒是這一槍,足夠要他半條性命,彼此了斷了過往,這場勝負,不隻是勝負,更是得個痛快。”
這一番話落在陳鳴的耳畔,他卻聽的雲裏霧裏,根本無法領會天子的深意。火槍的威力當然是不容小覷的,他跟禎帝交過手,當下看禎帝騎馬都不太利索,跟原本的狠毒身手相比,潦倒狼狽許多。傷處在要害,否則禎帝定會堅持到最後。
“皇上如何知曉楨帝不會難為公主?被大聖王朝抓了去,哪怕不會淪為階下囚,也定是活的淒慘。”
見佑爵要走,陳鳴麵色堪憂地追問了句,已然走到帳外的佑爵卻不曾停下腳步,緩緩走開了。
他不是正人君子,他相信秦昊堯也稱不上是正人君子,但他並不過分擔憂寶月公主他日到了大聖王朝,會如所有人擔憂的……她將會活的淒慘。
說不準,柳暗花明又一村。
想到此處,佑爵揚起唇畔的笑,眼底恢複了往日的神采,乍眼看上去有些輕浮,似乎難以擔當重任,似乎到任何一個時刻,他都最為自私,隻為了保住自己,他什麼人都可以犧牲。
就像是那年。他目送著穆瑾寧走出北國皇宮的時候,轉過身的時候,他哪怕留下眼淚,也不再去追,也不曾將即將離開的她拉了回來,說一句哪怕他這輩子都是一個無用的君王,他也絕不會犧牲自己喜歡的女人。
過了這些年,他似乎不常想起此事,也不再耿耿於懷。
天子正是如此,一輩子會犧牲不少人,很多人的性命前途捏在天子的手裏,不過是棋盤上一顆顆棋子而已。
但他犧牲了她,時光衝淡了他的自責,愧疚,不安,或許一輩子,都是一道傷痕,哪怕不覺得疼痛,但一直都在那兒。依照她的性情,麵對此事,不會對他謾罵,或許甚至不會投來滿是淚光恨意的眼神。
哪怕她都不再人世了,也不會再憤恨他曾經推掉她犧牲她順水推舟送走她了,這世上,就隻剩下他一個人,還記得這件事。
這一場勝負已分。
他是個常常耍賴的人,還是太子殿下的時候就常常如此,說著別人不懂的話,他可以對任何人都笑,對任何事都笑,他做事不按常理,在別人眼底是任性妄為,哪怕身為天子也是這樣。
一方麵,他勵精圖治,整頓朝綱,肅清貪官汙吏,一方麵,他在數年之內頻繁挑起對大聖王朝的戰爭,明明還不曾到達跟大聖王朝抗衡的勢力,他卻依舊這麼做,甚至毫不理會幾年前定下的約定,反悔……他也做的再自然而然。
或許這次,是他耍賴反悔的最後一次了,也是他任性妄為的最後一回。
他要送走的並非隻是記憶中的她,還有記憶中的佑爵太子。
他獨自站在北國陣營的最高處,默默閉上雙眼,他宛若午夜夢回一般,神遊天外,流連在塞外那一個破敗的小屋庭院之中,再無看到白衣身影坐在樹下,望著遙不可及的天空。今日想來是不同的日子,他目送著那個女子將木門關上,她漠然地停下腳步,手掌輕輕覆上門上的紅色對聯,下一瞬卻是轉身就走,坐上了停在不遠處的馬車,越來越遠,最終消失不見。
他知道她要去何地,那個比起北國更溫暖更富裕讓她更痛讓她更愛讓她更刻骨銘心的地方。
她終於要跟他辭別了。
他也想好好地送她一回。
死,是甚至不帶隻字片語的別離。
他仰頭大笑,睜開滿是蒼涼淚光和迷離笑容的細長眼眸,朝著那遠方用力揮了揮手,笑聲不能自抑,仿佛這般笑著,也不再會覺得殘留哪怕一絲一毫的孤寂情懷。
他突地聽到一聲巨響,響徹雲際,就像是冰山崩落滑下海底,就像是山峰裂開噴吐火焰,就像是。這世間,這天地之間,一花一草,一景一物,全部被一筆抹掉,全部消失徹底的巨響。
孤獨,絕望,痛苦,疲憊,全部消失。
愉悅,歡喜,心動,依賴,全部消失。
大聖王朝的偏殿之內,過了三更天。
穆瑾寧幽然然醒來,她由著紫鵑扶著依靠在床頭,遲遲不知該開口說些什麼,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草味道,她想了半天,想著或許是甘草和白術的味道,也不知自己為何會生出這般的念頭,仿佛是不用絞盡腦汁,就能躍然腦海的輕而易舉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