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綿春曉(2 / 3)

“春天的時候,村頭的那幾棵零散桃樹開了花,她就想著要做這種桃花燈,做三個一般的燈籠的時間,也隻能做好一個桃花燈,所以每回我這鋪子上,桃花燈並不多,有時候那些小姐們先行買走了,後來的人就沒得買咧,這也可是要看個人運氣。”老人宛若黃婆賣瓜,自賣自誇,這幾十年的手藝,雖然不曾為他帶來大富大貴的日子,卻也滿心自豪,說的磊落堂堂正正。

“就要它了。”秦昊堯話音剛落,從腰際掏出一枚銀子,放在攤鋪上,隨即拉過穆槿寧轉身就要走。

老人趁著燈籠的燭光打量一番,驀地麵色大變,追了出來,攔下秦昊堯跟穆槿寧,將銀子推到他們麵前。“客官,這桃花燈雖然是這裏麵最貴的,不過我說了,是十文錢一個,今晚還未賣出幾個燈籠呢,散碎錢兩不多,還請客官給個零碎銅錢。”

而這個身著華服的男人丟給他的,卻是一錠十兩白銀,他哪怕賣上一年的燈籠,也不見得可以賺上十兩銀子,他做了幾十年的燈籠,也從未看過如此出手闊綽之人。

“如今天還算不上太晚,半個時辰之內趕回去的話,還來得及。”秦昊堯打量了天色,冷冷丟下一句,將視線抽回來,重新落在老人的身上。

老人愣住了,見哪怕追了出來也無人收回他手心的銀兩,不禁有些不解,又追問了一句。“客官,你說的是。”

“老人家,你早些回去吧,留她一個人在家裏,冷冷清清的。還不如回家陪她一道紮燈籠呢,反正今夜的生意也有了,回家也有交代。”穆槿寧看老人耿直老實,並不見錢眼開,臉上更多了溫柔笑靨,輕聲說道。

“可是……這一大筆銀子,實在是太貴重了,我要紮多少個燈籠啊……”老人依舊不肯收下,他的生意都是幾文錢的買賣,如今滿手的繭子也從未拿過五兩以上的銀兩,這十兩白銀,放在手裏自然是沉甸甸的。

穆槿寧聞言,更覺老人樸實無華,仁心宅厚,眸光深沉,唇畔綻放淡淡笑花,低聲安撫。“你就收著吧,我頭一回見著這樣的燈籠,千金難買心頭好,我們自然是覺得值得,才會買的。”

“那就多謝兩位客官了,我這就回家去了,嘿嘿……多謝多謝了。”老人看他們如此決絕,也不再違背他們的意思,千恩萬謝之後,就回去收拾了攤鋪,興高采烈地離開了。

“哪怕到了這個年紀,還願意守著寒門紮著燈籠,夫妻相伴相偎相依,一道出門一道歸去,看著他們,真是羨慕。”

穆槿寧提著手中的桃花燈籠,跟秦昊堯並肩走著,她心中百轉千回,不無感慨。

“有什麼羨慕的,都那麼一大把年紀了,還在紮燈籠過日子,你的想法實在跟別人不一樣。”秦昊堯的笑聲轉沉,他的黑眸轉向身側的纖弱女子,語氣聽似鄙夷不屑,眼底卻又有幾分欣慰。

“我是說,兩人朝夕相對幾十載春秋,談及對方的時候,還能臉上有笑,毫無厭煩之意,還能因為另一人不在身邊,牽腸掛肚,實屬不易。”穆槿寧停下腳步,仰起小臉看他,眸光清淺,楚楚動人。

“人人都說寒門夫妻百事哀,你卻羨慕他們。”秦昊堯話是這麼說,唯獨自己心中,也有相同的心思。他生性城府深沉,很多事都放在心中,這世上也很難有事可以打動他,不過方才看著那個古稀老人,他也不知為何會如此慷慨解囊,自然是衝著什麼才會有如此不同尋常的舉動,卻又很難說清楚是為了什麼,此刻,他自然願意聽聽她的說法。

“這些個燈籠個個紮實,每一根竹藤都是纖細合宜,卻又經久耐用,做了幾十年的燈籠,卻不曾偷工減料,敷衍度日,可見是勤懇之人。看過人世間多少場風景,老夫老妻的眼底還能看得到春日花開,將燈籠做成各等世間萬物的模樣,對這世道沒有厭惡,沒有看輕,將世上之美高高掛起,讓人人得見。我想那位老夫人年輕時候也是生性自由之人,心靈手巧,我看著這些個燈籠,就知道她這一生過的並不遺憾。”穆槿寧透過燈籠紙,望著這燈籠中的紅燭,眼底覆上迷離之色,心中雖無愁緒,卻有一片天地。

貴族之家不愁榮華,一輩子不會嚐到寒門之苦,困窘之迫,成婚之後,相守一生,卻也有多少有情有義的夫妻?不過是守著世間的規矩過一生,也並非如此快活愜意。

秦昊堯看著她,她說的不疾不徐,不緊不慢,像是輕描淡寫,卻又令人深思而感。眼前的女子,曾經過了幾年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未滿十五就被獲罪連累,一夕之間淪為輕賤奴婢,原本該是在花間賞景撲蝶的時候,她卻在塞外終日勞碌,眼底也沒有一分春色暖意,隻有一大片光禿禿的樹。

本該最自在的大好年華,她卻為虛無罪名,付出最美的春秋歲月。

而如今,他想補償她這段失去的自在年華,哪怕隻是在江南逗留大半個月而已,也想要徹底補償她。

“你就不怕他不過說些聳動的話,騙你買的這一個燈籠。”秦昊堯眼底的笑意更深,漫不經心地打趣調侃,市井小民也不見得個個心地純良,七旬老人也不見得就不懂買賣之中的道理,既然在集市上買賣燈籠多年,或許那些話也不過是讓來回走動的人流停下來買他家燈籠的幌子罷了。

“我隻是覺得很美罷了。”穆槿寧自然也不確定,那個老人說話是否千真萬確,不過他們在蘇州不過待上幾天而已,對於這個江南水鄉而言,他們不過是匆匆過客,也絕不會在意老人的真話假話。她將眸子對著那雙幽深黑眸,神色動容,淺笑吟吟,說的格外動情。

秦昊堯靜默不語,伸手覆上她桃花一般的麵龐,倒是此時此刻,站在人流之中,夜光之下,他真是覺得她美極了。

“我隻是突然想,不管貧寒富貴,糟糠夫妻也好,富貴夫妻也罷,能夠在幾十年之後,還有這番自得其樂,不卑不亢,到底是手握千金還是紮作燈籠,還有誰在意呢?守著對方過日子,從意氣風發到滿麵皺紋,這樣的結果也很美。”她眸光一閃,自然不難從他的眼底看到幾分深沉火焰,她卻並不閃躲,繼續說下去。話鋒一轉,她的臉上彙入幾分輕鬆之意,她對自己並不貪慕窮奢極侈,對別人卻也不願都斤斤計較,她說的坦然,並無所謂。“想到此處,是十文錢還是十兩銀子,倒也不再重要。”

看秦昊堯一陣沉默,唯獨凝視著她,穆槿寧臉上的笑意,漸漸被衝淡,心中突然生出些許不安,幽幽說道,一笑置之。“我說的話,在你看來,是否太過孩子氣?總是欠考慮,欠思量的呆話傻話,是一些可笑之極的話而已吧。”

“不管是呆話傻話還是可笑之極的話,都是一些真心至極的話。”秦昊堯沉聲道,手掌從她的麵頰上滑下,短暫停留在她的肩頭,最終拂過她的衣袍,跟她一道提著這粉色的桃花燈,眼底滿是懇切忱摯。

穆槿寧聞到此處,不禁垂眸一笑,兩人一道走在洶湧人流之中,唯獨兩人緊握著手,十指相扣,不曾被人流衝散。

她的心頭,生出千百種莫名的情愫,明明不過是在集市上走走停停,看看有趣的玩意,偶爾經過酒樓,還能聽得到其中江南女子的唱曲聲,街巷之中有百人走動,手中燈籠的光耀在她眼底閃爍搖曳,她卻突然恍然如夢,步步虛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