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開(2 / 3)

在遠離京城的任何一個角落,他都能活的很好,比過去更好。

一年後。

男人緩步走到緩坡之上,他一身藍色常服,山坡上風大,將他的袍子吹得悉悉索索作響,他不禁眯起清亮的眸子,看得出來他的左腿有些不便,但他還是咬牙爬上山坡,直到走上最高處的平地,暗暗舒出一口氣。

眼前,宛若視界一瞬間被打開。

他站在一片綠草地上,海風撲麵而來,山坡之下便是陡峭懸崖,他站在不遠處觀望,因為站在高處,海風帶著些許涼意,掠過人的身旁,仿佛是在對誰低聲呢喃。

然而他的眼中,並非全是綠意。

更多的,是將人心腸灼熱的豔紅。

血紅色的花,著生在花莖頂端,花瓣倒披針形,向後開展卷曲,這般純粹的顏色,勝過火焰,宛若是人血澆灌成的詭譎花朵,既神秘,又妖冶。

他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花,大片花海隻見花,不見葉。

他身後,傳來平和緩慢的腳步聲,男人轉過身去,站在他身後的正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僧侶,身著灰色袍子,寬臉垂眉,一臉善相。

“師父,這是什麼花,以前從未在別處見過。”男人淡淡一笑,英俊的眉目之上染上些許親切,他朝著僧侶點頭示意,雙手合十,宛若虔心的善男信女。

僧侶同樣雙手合十,低眉順眼,不曾前行,凝眸望著懸崖邊的血紅色花海,說的平靜。“爾時世尊,四眾圍繞,供養恭敬尊重讚歎;為諸菩薩說大乘經,名無量義教菩薩法佛所護念;佛說此經已。結跏趺坐,入於無量義處三昧,身心不動,是時亂墜天花,有四花,分別為:天雨曼陀羅華、摩訶曼陀羅華、曼珠沙華、摩訶曼珠沙華。而散佛上及諸大眾。”

僧侶的話,並不難懂,男人深吸一口氣,眼神幽深,原來,這是天界之花。男人黯然一笑,不免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自嘲,他以為所謂天界之花,就該純潔無暇,宛若白雪芬芳,聖潔逼人,卻不曾想過,是這般豔麗濃重的顏色,似莊重,似妖邪,似迷似幻,讓人不知該如何形容。

“施主若要祭奠往生者,便在這兒銘心念經,若有緣,那人便會知曉施主的心意。這些赤團花,也是黃泉路上的往生花,一念生死,不過彼岸之隔。”僧侶說完這一句,從胸懷處取出一本佛經,陽光落在金色冊子上,泛著淡淡光耀,宛若佛經在發光一般。

“有勞師父了。”男人再度朝著僧侶低頭行禮,從他的手邊接過一本金冊佛經,目送著僧侶離開。

生與死,隻是一人站在這兒,那人站在彼岸罷了。

或許像極了眼前的光景,兩座懸崖之間,隔著遼闊大海,隻是彼岸,卻永遠無法相見相遇。這些花……浸透了鮮血一般怒放的光彩,宛若一個個紅衣女子,森然站在懸崖邊,等候無奈離世的靈魂,牽引著他們去往前方的大海,不再回頭眷戀紅塵俗世。

也是一年前的今日吧,一轉眼,一年的時光,宛若白駒過隙,過的飛快。

七月初。

塵囂,在那一日全部遺忘。

這般想著,他的心中荒蕪一片,再無多餘情緒翻轉,翻開這本佛經,他走前幾步,俯下挺拔身子,盤腿而坐。周遭的赤團花,驕傲地頂著鮮紅花顏,隨風搖曳,將他襯托的宛若安心靜坐在火海之中一樣,清風吹亂他以銀冠豎著的黑發,他也不曾察覺。

低聲誦讀佛經之中的每一句,他心無雜念,一臉平和,沒有喜怒,沒有憤慨,沒有哀怨,懸崖下的雪白海浪被大力卷起,撞在懸崖峭壁上,摔得粉碎,水花四濺,他的耳畔傳來巨大的聲響,他卻仿佛不曾聽到。

他潛心向佛,也是那日之後的事了。他宛若最忠誠的信徒,相信這世上有因便有果,這一年來走過許多地方,每到一處,一定丟下手邊的事,必先去往當地的佛寺佛廟進貢香火,哪怕再忙碌倉促,也必定要在佛門中待上半個時辰,全神貫注誦讀了一遍佛經再走。

誦完了佛經,他撐起身子,頭也不回走向陡坡,人說心誠則靈,金石為開,他到佛門境地,從來都不假手於人,即便是建在半山腰的佛寺,他也是精心一步步走上去。

雖然,他拖著這條不便的腿,始終無法跟常人一般步伐矯健。

花了約莫半個時辰之後,他才走到山下,一輛馬車停在眼前,一左一右跟了兩名侍從,馬夫見他下了山,隨即調轉馬頭。

“公子,我們該走了,時候差不多了。”一名侍從如是說,另一名侍從從馬車內取出一丈紫檀木製成的精致拐杖,恭恭敬敬送到他的手邊。

男人將拐杖接了過來,撐在左手之下,有了拐杖的支撐,他自如許多,雖然跟他英挺的身子,俊朗麵目並不太相稱。但看得久了,卻也覺得這般精心雕琢的拐杖將他的身份襯得更加神秘,一種莫名的氣勢縈繞在他的身邊,哪怕他不過穿著普通的常服,不曾顯露任何一分貴氣。

走到馬車前,收起拐杖,他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坐入馬車,兩名侍從跟在兩旁,漸行漸遠,最終徹底消失在山林之中。

大聖王朝的皇宮之內,一名身著黃袍的俊美男人身後跟著一排太監宮女,不遠不近地跟著主子的腳步,他仿佛是在欣賞夏日美景,隻是禦花園的任何一種鮮花,都不曾讓他停下腳步。

他的腳步,最終還是停在桃花林之前。

微微眯起黑眸,他徑自打量眼前的桃林,已經過了春日,枝頭不曾殘留一片粉嫩桃花,蜜桃卻已經碩果累累,將枝椏壓的很低。

國事太過忙碌,他已經許多天不曾來禦花園賞景了,居然不知不覺錯過了這一年的桃花開,他暗暗的歎息,從薄唇邊溢出。

閉上黑眸,眉頭緊蹙,暖陽落了他一身,卻依舊無法驅散他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徹骨陰寒,也是這個時候,她離開了他。

“朕聽到了,你的笑聲。”他的心這麼說,即便他的麵前,沒有任何人的身影,這麼說的時候,神色不禁柔和親切幾分,跟平日的肅然冷淡判若兩人,他的心思,讓眾人素來難以捉摸。閉著眼的時候,似乎從土壤之中升騰出無數片粉嫩桃花,一片片重新裝點綻放在光禿禿的枝頭,在綠葉之內搖曳閃爍,他的眼前,是春日桃花綻放的最初模樣。

不知是否美景太過惑人,讓人迷失了心,他不禁揚起了顯得涼薄的唇,終日裏的陰霾一掃而空,心中清朗豁達。

眼前清風拂過,吹落枝頭的花瓣,宛若天女散花的姿態,他淡淡一笑,以及輕極低的嗓音這麼說,仿佛說給身旁的人聽。“就在這片桃花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