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尚的神色複雜,視線落在桌上的碟子上,兩菜一湯,的確是簡單平淡,即便如此,他也食不下咽。語陽公主看他麵色沉鬱,唇畔滿是苦笑:“也讓下人拿了一壺酒,若是你想喝酒,本宮也陪你一回。”
語陽的話,當真說到他的心裏去了,或許在這樣的日子裏,能咽得下的也唯有酒了。
以酒澆愁,什麼人都會在想得到的最後的法子,無奈之際,唯有用烈酒了。
婢女端來一壺酒,語陽給趙尚倒了一杯,繼而給自己麵前的空酒杯也斟滿了,她揚唇一笑,笑容卻極其淺淡。她舉起酒杯,她鮮少碰酒,但在此時此刻,她揚起脖頸,一飲而盡。
趙尚默然不語,也隨即端起麵前的酒杯,喝了一口,烈酒從口舌之內,灌入了心底,火辣,像是在心裏燃起一把大火,將過去的點點滴滴,全部燒得精光。
語陽公主端起酒壺,給自己的夫君再度倒了一杯,她不曾抬頭看趙尚的眼,自顧自地說下去。“趙尚,本宮自小就生活在後宮,看著那些妃子從涉世未深,變成貪婪可怕的人。爭寵,爭權,爭地位,什麼都能爭,什麼都能搶,什麼都做得出來。”
趙尚擰著眉頭看她,在語陽公主想要喝下第二杯酒的時候,他伸出手掌,將酒杯奪到自己的手裏,他直直望向語陽公主,她的眼底閃爍著淡淡的微光,不若平日裏那麼清高傲慢。
“公主,別再喝了。”
“我不想讓自己變得那麼貪心。更不想在你的眼裏變得那麼可怕。”她頓了頓,心中不無酸澀,當真沒想過穆槿寧會這麼不說一句就離開人世,昨日趙尚到晚上才回來,她也清楚穆槿寧的死,對於趙尚的打擊,不見得比對自己兄長的重擊還要淺薄。語陽公主呼出淡淡的酒氣,似乎喝了烈酒,就讓人壯大了膽識,敢說平日裏從來不說的話。話鋒一轉,她噙著笑容,默默說下去。“我知道你的心裏,有個位置是留給崇寧的,這輩子,都會留給她。”
趙尚的眉頭不曾舒展開來,愈發皺緊,他剛想說什麼,語陽公主卻再度開了口,宛若承諾,說的格外真切誠懇。“本宮不會強逼你忘記她。”
這世上,愛一個人,不愛一個人,從來都是不能勉強的事,若是可以隨心所欲,感情就不會那麼複雜難懂了。
昨夜,他不曾到新房來,但她卻眼看著書房一整夜的燭光都亮著,也知曉他一夜不睡。
她也是如此。
她也是在昨夜,才隱約想清楚,到底為何趙尚最終會答應這門親事,他並非貪圖權勢的人,若是的話,半年前就該答應秦昊堯,也不會因此而被秦昊堯冷遇。
崇寧,才是趙尚答應成為駙馬的真正原因。
崇寧在皇宮,他就留在這兒,如今崇寧都不在了,他還願意留在自己的身邊嗎?
她,可從來都不是趙尚愛的那個人啊,即便她有的,是妻子的名分。
“本宮猜想,你或許不願繼續留在京城了,這兒沒什麼好留戀的,不是嗎?”語陽公主心平氣和地說著這一番話,哪怕心中還有不忍不舍,但她喝了這杯酒,為人變得更豁達了。
對人寬仁,與人於己,都是好事。
崇寧出了事的話,京城這個地方,皇宮這個地方,都是對趙尚的折磨,還不如趁早離開這個讓人難過的傷心故地。她為趙尚想了想,他實在沒什麼理由留下來。
“公主當真願意讓我走?”趙尚也不再拘束,連連喝了好幾杯酒,眼神黯然,心頭卻複雜之極,他是傷心,但聽到語陽說這些話,他同樣並不好過。
因為放手讓自己喜歡的人離開,那等說不出來的滋味,他也曾經嚐過,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感同身受。
“哪怕你如今就走,本宮也絕不攔著你,你我已經是夫妻一場,若是本宮不能體會你的心,就不配當你的妻子。你已經給了本宮很多了,你也從來不曾辜負本宮,這兩個月雖然短暫,在本宮心裏卻是一段不短的日子。或許,本宮該是時候讓你去陪她了……”麵色淡淡的發白,語陽公主的嗓音驀地轉沉,她的心頭發酸,經過一夜才做出這樣的決定,是痛快,卻不如她想象中的痛苦。
成全,原來不隻是傷痛而已。他們,互不相欠,即便他無法愛她,他也待她如親人。
趙尚沉下眼來,雙手緊緊握住酒杯,這幾日做出決定的人,並非隻有語陽一個,他唯有見到人生的別離,心痛過後,總會明白一些道理,一些事情。
“還有一件事,本宮要跟你說。本宮已經有了你的骨肉,你若執意要走,本宮也想要等到你看到孩子出生,給孩子起個名字再走。”
語陽公主的臉上沒有任何喜怒,她淡淡睇著眼前俊朗年輕的男人,人生原本就該知足,她是一個有瑕疵的人,能有趙尚這樣善良的男人為夫君,能幸運生下他們彼此的孩子,即便趙尚無法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又如何?有了他的孩子,她可以當做趙尚也在她身旁,餘生也絕不會難過。
趙尚的心頭,泛出莫名的苦澀和歡愉,宛若水火不容,卻又讓他激動地幾乎說不出話來。他明白男人該有擔當,他或許無法欺騙語陽自己的心,卻同樣無法逃避自己為人夫君為人父的責任。
“公主,我不會離開京城一步。”
趙尚這麼說,不假思索,毫不遲疑,語氣篤定而堅決,這是他的抉擇,說出來,就不改了。他站起身來,繞過圓桌,走到語陽公主的身後,雙手覆上她的肩膀,低聲道。“當太醫的人,居然沒有察覺公主已經有了身子,罪該萬死。”
“你這半個月都在宮裏,自然不知了。”語陽公主側過清秀麵龐,凝眸看他,成親已有兩個月出頭了,他們不隻是夫妻之名,更有夫妻之實,宛若親人一樣,她也沒必要瞞著他。
她在半個月前就知道了,隻是因為趙尚有心事,她明白為了穆槿寧,趙尚早已焦頭爛額,他最多的時候都獨自呆在書房,雖然不再為穆槿寧診治,但唯有她清楚,趙尚還是不曾停止,依舊想要找到解救的法子。
她懷了身子,當然是好事,隻是如今不是值得慶賀的關頭。她也隻是一句帶過,哪怕趙尚要走,她也不貪心阻攔。她微微蹙眉,回過身子,壓低嗓音,輕聲詢問:“我沒敢去看崇寧,隻能問問你,她走的時候,是否安詳?”
趙尚低下頭,斂眉,眼底一片清朗。
“聽說是在睡夢中走的,很平靜。”
語陽公主輕點螓首,聽趙尚這麼說,她的心裏也會平息一些,崇寧比她更年輕,人生才走了一段路,就已經香消玉殞,實在令人扼腕痛惜。
“我想說的話,跟公主一樣,我們活在京城皇室,身不由己,命運弄人,若想心唯獨原本的清明,就不該有太多奢想。”烈酒在趙尚的喉口劃出一道火焰,隱約覺得生生的痛,但他還是暗暗舒出一口氣來,人或許總是在窮途末路的時候,才會往往看到另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