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瑾寧跟佑爵四目相接,或許兩個人的視線,都格外清亮透徹,而沒有任何的陰暗。她一下子就聽懂了,他說的回去,是在鳴鑼那個無名小鎮……
她不禁閉上眼,那是一片空曠的荒野,方圓五裏就隻有一處屋子,那裏,破敗潦倒,貧瘠安謐,最有生氣的,就是用木柵欄圍起來的庭院。中央有一棵老樹,剛到那裏的時候,樹上還能看到幾片樹葉,但第二個春天……就見不著一片樹葉了,老樹枯死了,四季對於獨自生活的她,也沒有任何區別。
她在紫煙離去的年月,總是無人說話,孤獨傷心,疲憊心酸的時候,便將所有的話都告訴了老樹的樹洞,她將從官府帶來的那些無處可去的信箋都鎖在木盒放入樹洞之中,她不知……是否這些讓那棵老樹都不堪重負,才會枯萎。
“可那個屋子,已經沒有人了。”佑爵扶著她坐下,兩人一道坐在涼亭的坐欄之上,他平心靜氣地說著,後來才知,她是回去了大聖王朝。他淺歎一聲,看著她依舊神遊天外,毫無動容的晶瑩小臉。
她不曾睜開雙眸,佑爵的聲音依舊在她的耳畔縈繞,她心中的怨懟憤恨,也漸漸平息下來。內心的一團火,隨著複仇的成功,也不知不覺就熄滅了。
哪怕她沒有任何不甘心了,她的心也早已死去,不會起任何波瀾。
“你可知曉?如今的你,跟最初本殿下見到的很像。”佑爵抬起頭,仰望著星空,他的回憶,很短暫,卻不乏味。
她一襲素白衣裳,木門虛掩著,她的雙手都在顫抖,情不自禁地顫抖,她安安靜靜地依靠著老樹,整個人都是肅靜的,就像是一本攤開的書冊,安靜地讓人卻想要伸出手去,親眼讀出書冊的內容。
微風輕撫著她齊腰的黑發,發內沒有任何一件首飾,哪怕是一條灰色頭繩……
他看到的,是她死寂的眼神,是沒有任何的波瀾,他甚至不曾跟她開口寒暄,因為,她的眼神之中,全是製止,無聲的製止。
他傷得很重,但是他清楚不能在這裏久留,所以隻是養了一個月的傷,他就獨自離開了。但這一個月,每一日,她都是一襲白色,她素麵朝天,麵無表情。
她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也仿佛眼底沒有他這個人。她救他,把他的身子拖到屋內,費勁力氣搬到床上,她給他喝水,她喂他吃飯,她甚至為她升起炭火。佑爵當下覺得奇怪,他看得出來,她過得日子極度簡樸貧寒,一般人家在冬日都難得生火,更別提,如今已經是春天了,這樣的舉動,詭異古怪,更是奢侈。
他扯唇一笑,疑心重重。“這位姑娘,如今是開春了,你生火做什麼?”
那一抹白色身影,卻蹲坐在爐火前,她聽到身後的聲音,頭也不轉,沒有說話。
“病人,怕冷。”
許久之後,他才聽到這四個字。
他蹙眉,心中浮現異樣的寒意,卻不清楚她言語之中的病人是誰,是他嗎?還是其他人?怕冷的又是誰?是她嗎?還是他?
“你眼中的我,是什麼樣子的?”穆瑾寧在佑爵的眼中,看到他的回憶,她緩緩偏側著螓首,試圖在他的眼眸之內,找到過去的影子。
佑爵卻隻覺得她此刻的眼神不堪其重,他伸出手,緊緊握住她的雙手,仿佛跟以前一樣,她的手微涼,還在顫抖。仿佛時間,沒有改變她任何。
“為什麼救我?”他神色一沉,俊顏之上再無任何表情,他迫不及待想要得到答案,迫不及待要看到她的心。
穆瑾寧的眼底閃爍過一道破裂的光影,她釋懷輕笑,垂下眼眸,她任由他輕輕握住雙手,唯獨這樣才能讓她忘卻雙手的顫抖。
紫煙死後,三月,破天荒下了一場雪。
風雪之夜,她打開門,發現了倒在血泊之中的佑爵,他一身血汙,她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生命的隕落。
她隻是看了一眼,隨即重重關上門去,背脊靠著冰冷的木門許久,才再度打開門。她並不是善人,也沒有能力顧及這些麻煩,但最後讓她改變主意的,也是紫煙。穆瑾寧從思緒之中抽離出來,她凝眸,望著身邊的年輕男人,如今,沒什麼好遮掩的。“為了贖罪。”
“你做過錯事?”佑爵的眼底,有了陰鬱,話鋒一轉,他並不隻是好奇,更想治愈她內心的傷痛。
“做了很多。”穆瑾寧暗暗舒了一口氣,蒼白麵容透著一抹蒼涼,想到過往,她不禁苦苦一笑。
“我當下以為,你平生隻穿白色衣裳。”佑爵看著她眼底的波動,她的情緒仿佛也輕易感染到了他,佑爵說完這一句,握著穆瑾寧的手,卻是更牢了。
“那是喪服。”穆瑾寧別開視線,如今愈發平和,生死離別,她已經看透。她在紫煙死後,足足穿了八個月的喪服。每一日,她的身上都隻有白色,再無其他的顏色。
佑爵看她如此悲傷,輕輕摟住她的肩頭,唯獨她卻哪怕沉溺在過往之中,也不依靠在他的肩膀。他的話語,梗在喉嚨,不若往日那麼自如瀟灑:“你一直穿著……”
“直到到京城,下馬車前,才換下的。”她異乎尋常的安寧,嗓音低啞,喉嚨的苦澀,卻是無聲無息讓她有苦難言。
他神色一柔,改去往日並不正經的隨性,沉聲道。“是誰死了?”
“我的姐妹,我的親人,為了守護我而奮不顧身的……”穆瑾寧的眼底,湧入了點點滴滴的錯中複雜,她頓了頓,眉眼之處卻掠過些許黯然神傷。“那個人。”
佑爵微微眯起狹長的雙目,星光仿佛落入了她的眉眼之處,讓月光之下的穆瑾寧,格外迷人。哪怕她此刻是悲傷肅穆的,也讓她多了幾分攝人心魄的美麗。
“你總是坐在樹下,不言不語地坐著半日,遙遙望著遠方,那裏。”佑爵頓了頓,在她願意跟自己坦誠過去的今夜,他自然是歡喜的,隻是如此深刻地了解她的故事,他的心中又多了幾分矛盾。“是通往大聖王朝的方向。”
穆瑾寧猝然眸光一滅,她緊緊皺著眉頭,隻聽得佑爵句句急迫:“你一直想回去,無時不刻。你想念的隻是因為那是生你養你的故鄉,還是……那裏有你遲遲不願忘卻不肯放下的人?”
“人最可怕的,便是放不下吧。”她回過頭去,眼神之中落入迷離的夜色,這世上最難左右的,便是人心。
感情,是無法強求的。
無論是,它來的時候,抑或是,它走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