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和以往,沒有任何兩樣,崇寧……不,任何一個人,都是一隻卑微的螻蟻,沒有任何分量。
她一把甩開穆槿寧的手,冷傲地站起身來,喜怒無常的麵容,更加難以親近。“那就等著瞧吧。”
“拭目以待,娘娘。”
穆槿寧深深凝望著皇後轉身的身影,眼神愈發清明,她的紅唇之中,低低溢出這一句話,聲音細小宛若蚊呐,卻又落在她的心中,幽幽回響了許久。
皇上的視線,都不曾落在那封聖旨上一瞬,他已經為這個決定耗費了太多時日,既然白紙黑字已經清晰分明了,他也沒必要再去回顧。
見周煌將聖旨攤平在桌案不曾說話,兩人之間有些許片刻的靜默無言,皇上還是直接走下金色階梯,越過周煌的身子,堅決地開口。
“起駕,去淑寧宮。”
周煌眼神一暗,卻也毫無怠慢,他當然不曾忘記,皇上這邊聽到了消息,這兩日來槿妃正在練一曲新的舞,皇上自然要去觀看。
幾人走到淑寧宮的時候,已經是午後時辰了,偌大的庭院,漫長的走廊之邊,厚重的薔薇花層層疊疊,燦若雲霞,在綠意之中躲躲藏藏,宛若頑童一般,卻也叫人移不開視線。不少妃嬪的宮中栽種著香氣宜人的梔子花,一進院子就嗅到過分濃鬱的香味,但在淑寧宮的門口,他卻更加能夠從一花一木,一景一色之上,察覺的到這個宮殿的主子的性情。她不疾不徐,不慌不亂,看什麼都是從容冷靜,做什麼都是滴水不漏,待什麼都是寬待柔韌。她就像是一株木槿,沒有奪人心魄的豔麗,沒有沁人心脾的芬芳,但卻是日久見人心,太古怪了,槿妃居然有讓人過目不忘的本事。他如今更願意將她想成當成是一個跟那淑雅毫無關係的年輕女子,她不是許多年前他在眾人口中聽到的崇寧,仿佛浴火鳳凰一般,讓他越來越不後悔他允許他進宮而來,留在他的身邊。
她從不避諱過去的灰暗,而他想要在眾人知曉她一段過去之前,將一切全部掩埋,深藏不露。
他推開那道門,佇立在門外許久,耳邊縈繞著樂師奏樂的曲調,音調平和,並無太多激昂幽轉,唯獨讓他遲遲都移不開視線的,是在正殿之中那一抹幽藍身影。她不曾身著嬌貴鮮豔的宮裝,而是一襲淺藍色的鎏金羽衣,時而旋轉,時而彎腰,白色水袖在被那雙素手拋向天空的那一瞬,仿佛是她從溪流中掬出來的浪漫水花一般,又像是淋漓不斷的花雨從天際散落。
她,仿佛蛻變成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步伐輕盈果斷,仿佛每一步踩踏而過的地麵上,都會盛開一朵清麗脫俗的花,香遠益清,亭亭淨植。
穆槿寧身上的一抹藍,勝過蒼穹的明媚清朗,她臂間揮灑出的純白水袖,勝過天然山澗的潺潺溪流,鎏金羽衣正是最適宜最珍貴的舞衣,用的料子也是薄如蟬翼,鑲著金絲邊,陽光落在她的腳邊,衣料之下的白皙肌膚,宛若白玉無瑕,手腕之上的一對銀亮手鐲,發出的細碎聲響,也隱約彙入了樂曲之中。她跳舞,有動有靜,有聲有色,動若脫兔,靜如處子,光是讓人望著,更像是觀望著一副精心繪下的畫卷。
若說第一回的霓裳,是天子在她的身上見到了那淑雅的幾分影子而從今對穆槿寧多了心意,但這回,他當真是看著她,心中也隻有她,看著她翩翩起舞,風拂楊柳,他也不禁滿目歡欣。興許他身邊的人也看得出來,他在如今的年紀,如今也需要一個當真可以陪伴他到老的後妃了。
這樣的位置,他已經做好萬全準備,要留給槿妃了。
雖然,要付出代價。
“周煌,朕這回是值得的吧。”
天子微微眯起眼眸,眸光有些沉迷,他幽幽地吐出這一句話,寓意頗深,耐人尋味。
“是,皇上。”周煌有些遲疑,最終也隻是投其所好,皇上的心中已有決策,皇上此刻要聽的,當然是順耳的話了。他不過是個奴才,皇上都讓他將聖旨擬好了,看著槿妃宛若月間嫦娥一般翩翩起舞,如何還會改變心意?
“好了,我們先回去吧,等何時槿妃練舞練成了,再來仔細欣賞。”
皇上的臉上,有了笑容,他將門掩上,疾步走向上書房去,周煌應了一句,也跟隨了上去,誇讚一聲。
“槿妃娘娘身輕如燕,燕飛蹁躚,奴才想,這若是跟趙飛燕相比,也是各有千秋吧。隻是,皇上為何不將這一隻舞看完呢?”
皇上聽著周煌的奉承話,暗暗點頭,聽到他最後的疑惑,這才掉轉過身,指著周煌,言語之中滿是鄙夷不屑。“朕難道這兩天都等不及?朕要看的,當然是最好的,有的是時間。”
“皇上聖明,奴才笨拙。”周煌頓時改了口,自打一個巴掌,笑嗬嗬道。
“朕不是不懂風情的人,你想想,哪怕是舊時喜歡的人,若一而再再而三待她刻薄,難道還能有感情?女人,原本就該是讓男人來疼愛嗬護的。”皇上說的越來越輕鬆,但不用細細聽下去,也知曉他所指的是那個不懂風情的男人。秦王。
“槿妃娘娘能夠得到皇上的器重,實在是太大幸。”
周煌笑道,將自己的主子捧上天,唯獨他心中清楚,皇族的男人體內流淌的鮮血,都是涼的,眼前服侍了這麼多年的天子,跟素來獨來獨往的秦王,他們當真有任何兩樣?
一道疾風,吹開了淑寧宮的那扇雙門,唯獨那一個女子迎風而舞,愈發嬌豔,愈發迷人,琴師手下演奏出來的曲子,就在將近尾聲的時候,突地傳來一陣幹澀的聲響,讓這一首曲子戛然而止。
“槿妃娘娘……”琴師猝然站起身來,望著那一個站在中央的女子,她不曾停下翩翩起舞的動作,依舊不停的旋轉,水袖宛若一波波水紋,將她環繞在水底,遲遲不得釋放。
也不知旋轉了多少圈之後,她的身子越壓越低,最後一個旋轉,看得人心都揪起來了一般,每一個舞姿,都是天衣無縫的美麗。腳踝處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她雙膝一軟,最終癱坐在地麵,她的胸口壓不住起伏,還不曾平息下自己的氣息,猝然掉轉過頭來。
她光潔的額頭上,細細麻麻密布著晶瑩的細汗,幾縷發絲垂在麵頰兩側,唯獨眼神莫名晦暗不明,落在琴師桌上的那古箏之上。
曲未完,弦已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