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端過那溫和的藥湯,送到穆槿寧的手邊,手掌一抬,示意她盡數喝下。“臉都腫了,朕看了實在不忍心。”
“我並不要緊,皇上,往後我若進了後宮,有皇上在,自然無人會對崇寧動手。”穆槿寧順從喝下一碗藥湯,唯獨此刻牽扯著嘴角的笑意,都格外艱難。
天子應允了一句,他默默轉了心思,年過四旬的男人,淡淡說了句。
“皇後那麼懼怕別人去看沈熙,這其中,說不準還有別的冤屈。”
穆槿寧的心最終平複下來,如她所想,一切都按部就班,這無端端受到的一頓毒打,卻也讓她的說辭,更有血有淚。
“既然是你入宮前的心願,那朕今晚就去見見熙貴人。”
天子站起身子,雙手覆上她纖細的肩頭,宮裏虛與委蛇他見得多了,皇後暗中打點一切如此不擇手段,他也越來越膩煩。
“如今沒了沈家倚靠,熙貴人放下了架子,以她對聖上的了解和體貼,往後更會對聖上忠心不二的。”
穆槿寧抬起小臉來,眸光閃耀,目光灼灼,這一番話,卻是說到了天子的心坎裏去了。沈熙的驕傲美豔,都是當初吸引天子的資本,但那份驕傲與日俱增,才會讓天子心生嫌隙。一個徹頭徹尾悔悟的沈熙,絕不會比皇後來的更可惡。
“你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皇上無言以對,下一瞬,才笑著點頭,摸了摸她的麵頰,這才徹底釋懷。
“時辰不早了,就留在宮裏頭吧。”
“何時等皇上的聖旨下了,崇寧才有在宮裏生活的名義,並不願過早給皇上惹來非議。”穆槿寧輕搖螓首,並沒有因為此刻的狼狽,而忘記規矩。
“好,朕讓侍衛送你回王府。”皇上揚手,走來兩名侍衛,穆槿寧輕輕喚醒了瓊音,這才扶著瓊音,一道給皇上行了禮,走入門外的夜色之中。
秦王去了軍中,這兩日都不會回來,隻要她掩飾得當,是不會被秦王知曉,她到底為何而被掌摑。
否則,他一旦知道她到底是在打著什麼樣的算盤,一定會勃然大怒。
穆槿寧讓侍衛停在正門口不遠處,扶著瓊音下了馬車,在瓊音耳畔低聲道:“忍耐一會兒,馬上到了。”
解下身上的披風,蓋住瓊音的身子,瓊音點頭,穆槿寧帶上風帽,風帽上一圈潔白絨毛,隱約可以遮擋她麵容上的異樣。
門仆給穆槿寧開了門,也不曾察覺,唯獨穆槿寧清楚,瓊音隻是剛走入雪芙園,便癱軟無法繼續前行。
不願留下太難抹去的痕跡,穆槿寧隻是喚醒了雪兒一人,將瓊音安置在自己的床上,她給瓊音服下退熱的傷藥,這才長長舒出一口氣。
雪兒看穆槿寧跟瓊音都傷的嚴重,也不敢多問,給穆槿寧的麵頰塗上膏藥,以白絹扶著,穆槿寧的嗓音輕柔。
“還是多照顧著瓊音吧,因為我,挨了不少打。”
“沒想過到了關鍵時刻,瓊音還能派的上大用場。”雪兒以溫水泡著帕子,為瓊音擦去額頭冒出來的冷汗,如今瓊音趴在主子的床榻上,起初瓊音不肯,畢竟沒有一個下人,敢以下犯上,睡主子的床榻。
不過看穆槿寧執意如此,雪兒跟瓊音也不再推脫,要瓊音去下人房,恐怕又會鬧出不小的動靜,還不如就留在雪芙園。
穆槿寧靜默不語,以後背對著她們,望向窗外的深沉夜色,以白絹貼著紅腫麵頰,以這般的姿態,直到三更天。
瓊音漸漸退下了過度的熾熱,昏昏沉沉睡過去了,雪兒趴在床沿,開始打盹,或許今日發生的,過不了多久,每個人都不會記得。
唯獨她永遠不會忘記這般的羞辱。
貼著麵頰的白絹,漸漸變得涼了,紅腫不堪的麵頰消腫了幾分,她的眼神一分分冷沉下去,低聲呢喃。
“崇寧碰了不該碰的人,找了不該找的人。”
無人看到那一雙眸子,不再跟往日那麼溫婉澈亮,而是滿是恨意,惆悵,憤怒……她驀地抓下那一塊白絹,將其緊握在手中,她垂眸苦笑。
“所以。娘娘,我就該死嗎?”
若不是皇上突然趕來,她並無這般的把握,皇後會隻是幾個掌摑就收手,即便。皇後已經心知肚明,她會是要走入後宮的。
皇後遲早會掀開她的真麵目,但穆槿寧沒有想過,會這麼快。她已經坐在釘子上了,皇後居然還要用雙手按下她?看她整個人被鮮血覆蓋,才甘心麼?
但這一回,誰也無法阻攔她。
她勢在必得。
如今受的苦吃的痛,她都會銘心記著。皇後是從她的身上看出不對勁了,但很可惜,如今引起了皇帝的注意,皇後若想再動手,也太顯眼了。
沈熙心中埋葬的那個秘密。
也是整個後宮的秘密。
一旦說出來,有一些人,遲早要走向覆滅之路。
至少把娘親跟她所在皇後手下承受的,一並奉還,雙倍奉還……
翌日清晨,一輛馬車緩緩停靠在王府的門前,看上去像是尋常人家的馬車,但走下來的卻是沈洪洲以及夫人。
沈夫人臨行前不願做這麼樸素的馬車,說要去接回沈櫻,哪裏能這麼低聲下氣?
沈洪洲卻說,帶回去的是被休掉的女兒,難道還要披紅掛綠,滿城招搖麼?女方到了這個時候,自然是低聲下氣的一方。
“櫻兒,回家。”
三名侍從將沈櫻的行李扳上後麵的車輛,兩名陪嫁丫鬟扶著沈櫻,就像是當初扶著沈櫻進王府,從錦梨園走出來,走到王府正門。
沈洪洲看了一眼憔悴的沈櫻,伸手碰了碰沈櫻的肩膀,最終說出口的,也隻能是四個字。
沈夫人掩麵哭泣,早知如此,她也不會再給沈櫻出那樣的主意,或許在女兒敗走路上推了一把的人,是自己啊。
沈櫻默默望了一眼恢弘大氣的王府,眼神沒有一分光彩,大病初愈,還未養回元氣精神,宛若行屍走肉,被扶著上了馬車。
沈洪洲坐入車內,望著毫無表情的沈櫻,丟下一句話。
“往後,我們沈家跟秦王,就沒有任何關係了。”
他選擇的,是皇帝。
跟皇帝為伍,當皇帝的忠誠臣子。
或許有朝一日,終究會成為秦王的眼中釘,肉中刺,會被秦王處之而後快。
這麼想著,早些讓沈櫻脫離苦海,或許也是好的。免得到時候兵戎相見,兩般為難。
馬車,徐徐開動了,車軲轆碾過王府門口的青石路麵,路上行人還不多,王府敞開著大門,兩名侍衛站在門外。
一切,都像是回到一年前的最初模樣。
一切,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什麼都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