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兒,你別擔心,你給我請的大夫說了,我的身子比以前好了,在這兒住著也挺好的,就是有點悶……”
穆峯笑嗬嗬地說道,自打上一回他知曉那個殺人者便是女兒的夫婿之後,就發覺自己的院子門口,多了幾個人,侍從隻跟他說,不能隨意出門,他雖然想不透其中的道理,但還是遵守了。
“王爺隻是讓他們來保護爹,你不必怕他們,爹若是又在哪裏說錯了話,無疑是給王爺招惹麻煩。”穆槿寧垂眸微笑,親自為穆峯夾菜舀湯,端到他的麵前去。
“我不怕他們對我不好,我隻是怕那位王爺對你不好。要是知曉他是個殺人的人,我一定不讓寧兒嫁給他的……”穆峯滿心沉重看著她,他不懂世間險惡,隻知曉,殺人者,即為惡人,低聲喃喃自語,盡是責備自己的話。
爹又在說糊塗話了,要是能不嫁就不嫁,就不會有這麼多紛爭。穆槿寧將這些話聽在耳邊,卻也不再多談,給念兒喂了一口魚湯喝著,心中依舊清明。
秦王年紀輕輕就手握重權,他若是沒殺過一個人,才是稀奇的事。她站起身來,見侍從已經走得遠了,才讓念兒去內室安睡,坐到穆峯的身畔,低聲問道。“爹你仔細回想一下,那一夜,你可曾聽過他們的談話?”
“我離得有些遠,他們說了不少話,我可不能全都記得。”穆峯皺著濃眉,仿佛實在為難極了。
穆槿寧麵色沉鬱,眼波一閃,冷聲問下去。“那你如今還記得哪些?”
“寧兒,讓我慢慢想。”穆峯擺擺手,徑自沉默了許久,宛若恍然大悟一般長歎一聲。“他們在說,糧草,官道,馬賊,還有……對,還有銀票的事。”
她坐著,靜默不語,雖然隻有寥寥數語,卻已然拚湊出她的推測,她用了一些飯菜,隻是任何鮮美的菜肴吞咽下去,盡是食之無味,她仿佛什麼都不知,卻又似乎什麼都知曉了。
糧草,可不是一般商戶可以私相買賣的,不但藏著巨大的利潤,若是數量浩大,更是軍營的根本,若是秦昊堯在暗中有這般的打算,而他手中有王朝一半的兵權,一旦證據確鑿,被皇上知曉,不是小罪。皇上原本就對他有戒心,他又做糧草的買賣,更容易跟居心叵測聯係到一塊兒去。
若是她再快一步,也不必讓爹爹麵臨幽禁的地步,她站起身子,走到書桌旁,跟以往一樣,桌上攤放著十來張墨跡已幹的書法,她取了其中一張,細細端詳,正是王羲之的墨帖,爹謄寫的也及其相像,若是一般人,把這張書卷買回去,三五年也看不出其中的差別。
她突地皺起眉頭,四年前唯一的證據,便是那封信,據說是爹親筆寫給馮羽,應該字裏行間並未透露太多謀反的事,否則,就不是發配的責罰,本該人頭落地。可是即便如此,她也從不相信,爹會跟朝廷中人結識。相反,若是有人存心誣陷,隻需找一個善於書法習字之人,臨摹爹爹的字跡,再用郡王府的印泥蓋上,不就成了?
重要的並非是那封信,而是郡王府的金色印章,那是太宗皇帝授予郡王府,一代代傳下來的,她眼波一閃,拉過穆峯,輕聲問道。“爹,郡王府的印,是否在你身上?”
“淑雅幫我放著的,應該在府裏。”穆峯言語所指的,應該是從前的郡王府,早就被封了,裏麵的家具物什,還在原處麼?
穆槿寧不甘心,一手抓緊穆峯的手臂,又追問了句:“後來就再也沒看到那金印?”
“淑雅走了,我就沒看到。”穆峯搖頭,放下手中的狼毫,一臉愕然。
穆槿寧隻能循循善誘,一分線索都不想放過。“你記得娘親習慣將金印放在何處?”
“衣櫃下的那左邊的抽屜,淑雅對我說,金印很重要,所以跟她出嫁的金銀首飾放在一塊兒了。”穆峯在追憶著,眉眼之處染上幾分黯然。
若是金印不翼而飛了,豈不是太過蹊蹺?穆槿寧心中疑雲重重,沉默了半響,才鼓起勇氣,緩聲問道。“爹,你從未跟我提過,娘走的時候,是什麼樣的。”
“那日我其實……其實出去了,娘娘說有好東西賞給我,要我親自去取,我就跟著去了宮裏,得了很多東西,還有寧兒的玩具,可惜寧兒那時候比念兒還小,都不知道怎麼玩呢……”
穆峯滿是內疚的話,卻讓穆槿寧心中一涼,以毒酒賜死娘親的人是皇太後,而皇後卻刻意支開了爹,撬開了絆腳石,娘親走的時候,連爹都不在身邊,那該多淒涼絕望!可,爹自然沒錯,他當日該是滿心歡喜地進宮,要了一些精致的玩具給自己的女兒。
“我回去的時候,府裏每個人都在哭,我進了屋子,看到淑雅睡在床上,一位嬤嬤給淑雅蒙了絲帕,就同我說淑雅死了……”
蒙了絲帕,隻是因為七竅流血,死狀淒絕而已。她驀地一手緊扣裙裾,指甲深深陷入錦被之內,穆槿寧緊抿著唇,遲遲不語。
“他們都哭,我也哭,寧兒你就坐在床腳,哭的更厲害。”穆峯一想到當年的情景,就忍不住落下淚來,那一日,他的耳邊,隻有哭聲。
她的背脊上傳來一陣陣的寒意,她沒想過,自己居然是生生看著娘親死去,娘親也是眼睜睜看著她,將那一杯毒酒喝下肚的!她的心宛若被千萬根銀針一道刺著,穆槿寧轉過身去,步伐虛浮走向內室,扶著屏風卻險些把木質屏風都推倒了。
她,不才是看到真凶的人嗎?
心中宛若再度被掀起萬丈巨浪,她安安靜靜地坐在床沿,緊緊攥著錦被一角,她已經有種預感,仿佛被塵封幾年的真相,很快就要揭開了。
她的血液,仿佛都在暖爐上熬煮了許久,早已開始沸騰,雖然沒有任何火星,那溫度,足以將人的皮肉燙成一個個血肉分離的窟窿。
深夜,她獨自一人走出了別院,通往郡王府的路,她再熟悉不過。
郡王府的後門雖然貼著封條,但時間久遠,隻需輕輕一推,早已脫落,她獨自走入夜色之內,走向最大的庭院。她是許久不曾來過這個地方,院子裏的野草,雖然枯萎,厚厚一層踩在腳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她走到屋子內,摸向圓桌的方向,不難找尋到燭台,她將蠟燭點亮,執著滿是灰塵額燭台,照亮了屋內。
這裏的一景一物,似乎還留在記憶中,仿佛她離開,也隻是昨日的事。
她疾步走向衣櫃,用力抽出那個抽屜,裏麵的確還留著一個首飾盒,但卻沒有金印的痕跡。打開首飾盒,裏麵的一對龍鳳鐲,也無人動過。
但凡是娘交代的話,爹無論多久都記得很牢,金印本該在這裏,若是遭了盜賊,為何不把這些首飾一道偷了去?
她將整個屋子翻了個遍,卻也找不到那一枚金印,但她更確定,當年之事的確是一樁陰謀。
她捧著那一個古舊的首飾盒,神色落寞,在月光下,緩步走回別院。一夜,穆槿寧不曾安睡,身邊少了一個人,念兒枕著她的手臂,睡得七橫八豎,她的眼底,也漸漸失去了最後一分光彩。
翌日看著爹跟念兒一道追逐玩鬧了半日,雖然看得到穆峯的不舍,她還是隻能起身辭別,抱著念兒坐上了轎子,今日放晴了,路上也好走許多,她隻是小憩片刻,就回到了王府。
“郡主回來了。”
瓊音聽到門口的動靜,朝著他們走來,她一襲綠色單衣,看來在清晨,剛練了一套劍法,大冷天的麵色紅潤,滿身是汗。
“趙嬤嬤呢?”看著瓊音將佩劍收入鞘內,穆槿寧走入房內坐下,淡淡問了句。
“一大清早,嬤嬤就去廚房了,說給小少爺做了好吃的。”瓊音笑道,豪爽地抹去額頭的汗珠。
穆槿寧看桌上已經準備好了茶水,她掀開茶蓋,望了一眼。“這白菊花茶怎麼有一股氣味?”
“難道受了潮濕?”瓊音皺著眉問了句,不以為然,不過卻暗自咽了咽口水,穆槿寧看她實在口渴,就倒了一杯茶,遞給瓊音。
“我不渴,在別院喝了茶出來的。”
瓊音也不再推脫,一口飲盡,又去換了一套幹淨衣裳,趙嬤嬤沒多久就過來了,帶著點心,將念兒領去了偏遠。
這回穆槿寧不曾多哄騙,念兒也沒再提及要住在雪芙園的話,她目送著他們的身影,這才卸下了身上的披風,朝著瓊音說道。“昨夜沒睡好,我如今休息一會兒。”
瓊音點頭,退了出去,她坐在銅鏡前麵,拆下發髻上的珠玉墜子,脫了襖子,掀開疊好的錦被,眸光掃過茶幾上的瓷瓶,幾枝白梅卻已經發黃,開始凋謝。她心想著等雪兒回來了,要去重新剪幾隻梅花,剛閉上雙目,就睡過去了。
醒來之後,雪兒已經站在床前等候,為穆槿寧披上袍子,她將瓷瓶中的白梅取出,低聲歎道。“白梅都死了……”
“我昨日清晨剛剪來的梅花,我走之前還開得好好的。”雪兒皺著眉頭,一臉不解。
“今早我也換了清水,按理說來梅花不該這麼快凋謝。”趙嬤嬤也有些疑惑。
“算了。”
穆槿寧淺淺一笑,並未曾放在心上,隻是她約莫睡了幾個時辰,卻依舊不曾看到瓊音的身影。
“方才我看那丫頭又去竹林練劍,但練到一半就跌了一跤,痛的她居然連劍都拿不起來,我就讓她去自己的屋子睡一覺,看來如今還未醒來。”趙嬤嬤說了句,臉上並無太多痛惜神情。
“早就跟她說過了,練武不能太急躁,如今要不要去請大夫?”雪兒是個急性子,早已急著請示穆槿寧的意思。
“先讓我去看看她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