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同睡一張床上,也都是各睡各的,他方才並未深睡,她的一舉一動,他自然全部察覺。
她的示好,像極了她的性情,從不熱情過火,總是記掛女子的矜持。
他挑眉看她,他這些天自然從未跟她親近過,並非他不想,而是他可以克製,更別提她的傷口並不曾痊愈。
他們,還有的是時間。
不過比起以往藏在骨髓裏的輕微厭惡和抵觸,今夜這個小伎倆,倒是深入他心,讓他頗為滿意,要不是她有傷在身,他如何會放她一馬?
怪不得世人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她不需刻意勾引,卻也能讓人為之心潮澎湃,這不是紅顏禍水又是什麼?
他扣緊她的腰際,讓她的身子宛若無骨柳枝輕輕靠在他的身前,他低沉的笑聲,一串串傳出來,她聽著,格外刺耳。“都鑽進來了,還想著出去?”
她默默沉下心來,他也不再言語,握了握她的柔荑,指腹劃上那一枚翠色戒子,落得心安,她的耳畔,漸漸傳來他平靜的呼吸聲。
這一夜,雖然貼的親密,身子多了暖熱,倒也相安無事。
清晨,王鐳便喊走了秦昊堯,聽他的語氣格外焦急,似乎是宮裏頭出了大事。
她眸光一轉,扶著床沿,半坐起身,雪兒替她披了件月色外袍,想來都說皇太後病入膏肓,許是。
“王爺……”
榮瀾姑姑朝著疾步走來的秦王低了低頭,自打昨日皇上來看過一回皇太後,如今已經昏迷一整天了,還未清醒。
“你出去候著,本王陪陪母後。”
秦昊堯推開門,目光漸漸幽深下去,朝著榮瀾姑姑丟下一句話,徑自走入其中。
身後的門,漸漸被掩上了,宮殿之外的光亮,也被隔在門外,一分都無法照入其中的晦暗不明。
皇太後緊緊抿著唇,一襲血紅色錦覆於她周身,她雙手交握在錦被上,一頭花白頭發,披散在腦後,往日硬朗富貴的聖母皇太後,此刻也像極了一個平凡婦人。
這世上最公平的,便是人的生死。坐的位置再高,享受的榮華富貴再多,卻也逃不了一死。
他已經很有耐性了。
他緩緩俯下俊長身子,安靜地凝神望向這一個六旬出外的婦人,等待了約莫半個時辰之後,那婦人才微微睜開雙目。
他噙著淡淡笑意,黑眸不辨喜怒,將茶幾上的清水,遞給皇太後。
“哀家這睡了多久了?”她氣若遊絲,每每說一個字,都耗費不少精神。
秦昊堯斂眉看她,她連一杯茶,都握不住,暗自灑了大半。“母後睡了一整天了。”
“你今兒個怎麼會看哀家?”她的眼神混混沌沌,始終無法看清秦昊堯的麵容上,到底是何等的表情。
“因為兒臣生怕母後再也醒不過來。”他笑,似有張狂,似有冷凝,似有更多更多一瞬間無法分清的情緒。
“昊堯,你。”她雖然神誌不清,唯獨他冷沉的嗓音,讓她很難忽略其中的不悅和尖銳。
他的笑意陡然間轉冷,俊顏藏匿在淡淡光耀之後,顯得莫名疏離沉斂:“生怕兒臣心裏的話,母後再無機會聽到。”
“要跟哀家說什麼?”她滿目哀痛,嗓音漸漸多了嘶啞。
“語陽出生沒多久,生母病逝,父皇將她交給當時的惠妃撫養,一日惠妃抱著語陽入搖籃,語陽從搖籃上摔下,折了雙腿,父皇得知此事,勃然大怒,以惡毒之名,將惠妃的妃位貶為貴人,往後數年,再無恩寵。”秦昊堯將手中的茶杯,送到她的手中,仿佛恭順模樣,唯獨黑眸之內,宛若無人可以窺探的深潭。
皇太後的麵色早已更改,即便她如今聽的支離破碎,這其中大概,已然讓她心生不寧。
他卻依舊不鬆手,不疾不徐將那段被掩蓋的過去,全部揭曉:“少了惠妃,往後再無任何人跟母後爭寵,惠妃之子恭王也習得惡習,不得父皇歡心,母後才能穩坐後宮鳳位,從皇後到聖母皇太後,往後一帆風順,這一路犧牲的人,早已數不清了。”
她的手掌止不住顫抖,茶水濺出,潑灑在紅色錦被之上,他俊眉緊蹙,愈發不悅。
“兒臣的妹妹,若是沒有淪為母後謀算中的無辜棋子,不必一輩子在意別人看她的目光。走路的時候也不必總是哭,每次見麵的時候不必追問兒臣,為何她長得跟別的公主不一樣,為何她走路總是那麼難看,到了十來歲的時候,她跟兒臣哭著說,說她好想跟她們一樣學舞撲蝶……”
皇太後從未想過,這個男人,是抱著這般的心,偽裝成一個恭順的兒子,在她身邊這麼多年,如今想來,更是後怕。
狼子野心,便是他。
“語陽冰雪聰明,如果能學舞,跳得一定不比別人差。”他陷入思緒,那些過往,不過是互相折磨。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皇太後用盡所有力氣撒開手,麵若死灰,低聲呢喃。
“很多年前就知道了,語陽的殘缺,並非天生,而是被母後禍害的。是母後,才讓語陽不得不這麼活著,不得不以這樣的姿態,蒙在鼓裏痛不欲生活了二十年。”他噙著莫名猙獰笑意,接住那一隻茶杯,不讓茶杯滾落地麵,鬧出聲響。
“可當年撫養你的人,是哀家!你居然這樣忘恩負義!”皇太後的嗓音,沙啞沉重,她揚起手掌,隻是根本無力掌摑他。
她言語中的忘恩負義,仿佛是最可笑的話!他的喉口湧出一串串低沉笑聲,他猝然停下,扯開衣領,冷聲道:“兒臣十四歲那年在狩獵的時候,那支箭穿過脖子,隻要再偏一寸,就能正中脖頸血脈,當時就會死的。”
如今,那個疤痕還在。
皇太後根本無法看清他脖頸上的疤痕,但他說的,無疑是另一個不為人知的陰謀。
“博樂說是失手而為,畢竟在狩獵大會上,刀劍無眼,也會遇到這樣的過錯。沒有人追究下去,可博樂。是母後的心腹。”
他的語氣格外輕鬆,仿佛這些都無法傷害他,無法阻止他強大,隻是連他自己都險些忘記,當年遭遇生死劫難的,也隻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
是一個。因為父皇從不多看一眼,更加刻苦用功,更想出人頭地的少年。
“自然也是母後授意的,因為兒臣是母後盡心撫養的,所以迫不及待要除掉嗎?這樣想的話,兒臣忘恩負義,有何不可?”他猝然笑意一斂,冷凝的光耀,宛若千萬刀劍,一道刺向身前那個婦人。
“博樂的死!是你所為!”皇太後低呼一聲,卻突地嚐到口中腥甜味道,幾年前博樂的死,也讓她頗為傷心。那個跟了她十來年的親信,在從朝中坐轎回去的路上,突然就死了,一直不曾找到凶手。
凶手射了一箭,那一箭正中心口,沒有半分偏離。博樂在轎中就死了,轎夫也不曾看到真凶模樣,救兵來援的時候,屍體都冷了。
“這世上,唯獨自己,才能保護自己。”他卻並不否認,無聲冷笑,緩緩探出手去,五指透過光亮,看清那婦人的眼眉。“任何人都不能相信,這也是從母後這兒學到的。”
她胸口連連沉痛,怒極攻心,讓她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如鯁在喉。
他的狠毒,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母後,這是兒臣最後一聲叫你了。”他的五指漸漸覆上她的口鼻,突地一緊,他高高在上看著她睜大眼眸不斷掙紮……
榮瀾姑姑端著藥湯趕來的時候,隻見秦王神色悲痛,斜斜跪在一側,光是看看他的背影,都覺得滿是悲傷。
床榻上的婦人,早已緊閉雙目,一身平靜,再無任何吐納。
榮瀾姑姑驀地眼波一閃,神色大變,手中的藥碗,重重摔下地麵,青色瓷碗,一刻間摔得粉碎。
皇太後崩,歸於東陵。
正如太醫所說,都沒能過完這個年關。
因為皇太後的歸去,如今整個皇宮,冷冷清清,蕭蕭肅肅,沒有半點過年的熱鬧。她隱約記得那一日進宮拜見,這十裏長廊上滿懸白綢,潤央宮的裏裏外外,男男女女跪了一地。
皇上下了旨,奪去熙貴妃貴妃名號,降為貴人,搬出清風苑,入住青宮。沈熙一夜之間連降三級,這貴妃與貴人雖然隻有一字之差,地位卻全然不同,年例也縮減十倍。雖然與其他貴人一起住在青宮,卻因為她跟太後之死有說不清的幹係,至今門前冷清,過慣了大手大腳的富貴日子,如今沈家也無法給她送銀兩,據說過的十分拮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