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開明月公主眼底的悲憫,她目送著她離去,那些年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感情。而如今,感情卻是她最不在意的。
歲月流逝,情深緣淺,也隻是一轉身一回頭的痕跡。
上書房,周公公送來一杯上好的參茶,坐在桌案旁的皇上依舊翻閱著手下的折子,全無笑意,憂心忡忡。
周公公陪著笑臉,低聲問道:“皇上,熙貴妃娘娘備好了酒宴,等您一道用回晚膳,您要去嗎?”
皇上卻不曾抬頭,熙貴妃被禁足已有十日功夫,別說外人進不來她的清風苑,皇上是鐵了心不再眷顧沈熙,沈熙往日的人緣自然也就不堪一擊了。人得寵之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後宮女子一旦失寵,那就若昨日黃花,就連下人都懶得看一眼。
“朕不去了,讓她好好反省。”皇上不露任何喜怒之情,淡淡瞥了周公公一眼,端起茶杯,喝了兩口參茶,目光漸漸沉斂。“往後沒什麼大事,你就不必幫她帶話了。”
周公公看著皇上的顏色,恭恭敬敬應了句,以往受了熙貴妃不少賞錢,如今皇上心意已決,自己三番兩次為熙貴妃說話,怕也遲早被皇帝遷怒。熙貴妃打的主意,不過是用腹中孩兒換來自己恩寵不滅,可皇上既然對她不顧舊情了,如何還會在意一個還未產下的孩子?以他看,這皇上若不是當真絕情,便是心中有了別的人了。
皇上沉默些許時候,才揚聲問了句:“今日讓人送去秦王府的補藥,你辦妥當了?”
周公公點頭,一個時辰前剛從秦王府過來,專程給崇寧郡主把皇上的賞賜送去,他老於世故,看得出皇上的心思,這種討好未來紅人的事,自然不假人手。“是,郡主說多謝皇上恩賜。”
“就沒說別的話?”皇上的眉峰揪著,麵帶微慍,徐徐問了句。
“奴才記起來了,郡主讓奴才帶了一張畫給聖上。”周公公恍然想起,將一張宣紙送上桌案,攤平之後,站在皇上身邊低頭觀看。
皇上將手邊折子推向一側,細細審視著手下這張畫紙,突地眼前一亮,興致大起,一手指了指畫紙,轉向周公公:“周煌,你看得懂這裏麵的玄機嗎?”
“奴才愚鈍,看不出來。”周公公一臉凝重,擰著眉頭,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幹笑一聲。
畫作左側,寫著一段詩,字跡是小纂,娟秀工整,皇上以指節輕叩,滿麵笑意:“這首詩看似尋常,這一句你來讀出來。”
周公公讀出生來,一臉惘然:“帝澤恩何重,春風節已徂。”
這一句雖依舊是感恩之意,偏偏因為詩詞感染,書畫添彩,更是讓人耳目一新。
周公公見皇上的神色驟變,畢竟老於世故,精明地說了幾句恭維話:“郡主的畫奴才看了,也覺得宛若一股山風迎麵撲來,很有大家風範,卻又不失女子的輕靈脫俗,雅致細膩。”
“朕沒看出來,周煌你還懂畫。”皇上長笑一聲,儒雅麵容上笑容漾開,頗為欣賞,指了指周煌。
周煌連連笑道:“皇上收集了不少名家之作,奴才跟久了看多了,也就學著班門弄斧,胡亂說上幾句。不過,皇上覺得郡主的這幅畫如何?”
“的確精妙。這天下的名作,珍貴不菲,再貴的書畫進了朕的庫房,也不過是一些死物。”皇帝談及這幅畫,更是不掩心頭大喜:“你看這山澗旁,溪流潺潺,幽蘭雲雀,不落俗套。”
周公公見皇上說的眉目動情,愈發投其所好,不疾不徐說下去:“皇上最喜歡的花便是蘭花,而鳥雀也是皇上偏愛的禽鳥,郡主如何知曉的?郡主並不知情,在這幅畫居然能有皇上兩樣愛物,更是難得。用皇上心愛之物來感謝皇恩,親手所畫更是情真意切,不辱皇上對她的關切。”
周煌自然看了通透,如今聖上對崇寧郡主有意,別提這一張畫卷,哪怕是隻字片語,也恨不得解讀個妾意脈脈出來。
他跟著皇帝許多年,皇上自打在雍安殿上看到崇寧郡主的一曲霓裳之後,驚為天人,崇寧郡主不幸沉湖之後,皇上也是靜默了許多日,甚至不曾召見任何一名妃嬪侍寢。可惜郡主禍不單行,秦王府內居然還進了刺客,皇上知曉之後,便責令秦王早日查出真相,也及時給郡主送去了珍貴藥材,慷慨大度。
如今熙貴妃卷入毒害太後風波,皇上也不願為她解圍,除了她罪無可恕之外,別的心思是花在了這位郡主身上。
“皇上若是對郡主有意。”周公公壓低嗓音,話鋒一轉,起了個頭。
皇上的笑意陡然轉冷,說起這件事,顯得意興闌珊。“看到如今,你以為他真可以拋棄她?朕若是操之過急,天下人都會覺得朕奪了弟妻,說朕刻薄。”
周公公臉上的笑意,略微尷尬遲疑:“奴才沒看出來,秦王有多寵愛郡主。”
皇上聞言,將畫紙交給周煌,眼神之內再無起伏。“沈櫻備受冷落,這成婚還沒過一年,他就不畏流言,把這件事鬧得人盡皆知。世人看了,如今在秦王心目中更得寵的人,不是崇寧還能是誰?”
“若是上回陸子彰的事能成,秦王也不至如此囂張跋扈。”周公公低聲喟歎,這秦王不是跟皇上叫板又能是為何?原本對崇寧郡主,從未動心,更未曾付出真心情意,如今獨獨寵愛郡主,一定是看出了聖上的意思,才會大費周章,先發製人。
皇上端起茶杯,再度抿了一口溫熱的參茶,胸口徜徉無窮無盡的牽念。“總會有辦法的。”
門口一個小太監,橫衝直撞,打破了此刻這份沉寂。
“皇上,大事不好了!”
周公公板著臉,低聲訓斥:“什麼事,一驚一乍的?”
小太監低頭跪在殿堂之下,戰戰栗栗地說道。“太後娘娘又吐血了,徐太醫黃太醫都趕過去了,說也束手無策,怕是。”
“還不快說!”周公公看他支支吾吾,麵色愈發難看,一拽袖子,細啞聲音拖得很長。
小太監說出實話來:“幾位太醫說,娘娘前兩日是回光返照,如今氣若遊絲,頗為艱辛,怕是過不了這兩天了。”
皇帝聞言,麵色大變,猝然走下台階,周煌見狀,忙不迭跟在身後,揚長聲音道:“皇上起駕潤央宮!”
皇上趕去太後的身邊,太後卻示意要所有人都退下,仿佛知曉自己來日無多,唯獨緊抓不放皇上的手,似有言語交代。
“你們都退下吧。”
皇上發了話,眾人跪了一地之後,走出了宮內。
如今的皇太後,再也不見往日的爽朗神氣,麵色浮著一層異於常人的死白,沒有半分血色,方才嘔出血絲,渾厚的嗓音聽來隻剩低啞:“趁哀家還有力氣囑咐皇帝,一定要將藏在心裏的話,說給皇帝聽。”
皇上眉目恭順,坐在皇太後的床側,眼底滿是真切淚光:“母後的話,兒臣自然銘記在心。”
皇太後重重舒出一口氣來,費力睜大疲乏雙目,如今眼底滿是渾濁:“皇帝,皇族犯法,與庶民同罪,你可曾記得祖宗定下的這條王法?”
“這是當然。”皇帝點頭,一身肅穆。
“若是皇親國戚中,有故意殺人者,以何等處罰為準?”皇太後話鋒一轉,緩緩問出這一個疑惑。
皇上不以為然,卻又無法揣摩皇太後的深意。“殺人者償命。”
“哀家手中握有崇寧殺人的證據,哀家的心願,便是皇帝賜崇寧死罪,以正國法,以明天理,以服百姓。”
皇太後緊緊抓住皇上的指節,眸光陰冷無疑,這句話中的每一個字眼,都浸透讓人不寒而栗的狠毒。
皇上猝然胸口振動,竟是半響靜默,找不到話來反駁,更無法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