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一暗再暗,宛若無底深潭,她側過臉,冷聲問道:“太醫就沒有法子治好太後娘娘的病?”
“如今也隻能慢慢調理,畢竟太後這個歲數了,身體損壞,很難痊愈。”
“熙貴妃被皇上禁足這麼久,皇上竟也不顧骨肉親情?”她早就聽說了,熙貴妃壞了龍胎,卻也被皇上知曉她陷害太後,如今就連太醫,也進不去清風苑,更別提不相幹的外人了。皇上專寵熙貴妃五年,如今看來,這恩寵也不過淡如水,說散就要散,絕情刻薄。
錢公公幹笑一聲,徐徐說道:“這可不是小事,太後與聖上是血濃於水,皇上自然很難原諒貴妃娘娘。”
謀害太後老祖宗,別說是貴妃,哪怕是皇後,也絕不可能全身而退。
等錢公公走了,穆槿寧才走上曲橋,雪兒跟在身後,盈盈走向景福宮。自打她離開雅馨宮回王府休養,皇後就陸陸續續派海嬤嬤送來補藥,更要她安心養病。如今休養了兩個多月,也該到皇後身邊,報聲平安。
坐在外堂殿內,抬眸看著坐在鳳榻上的德莊皇後,她的嗓音成穩平靜。“四位妃子之中,熙貴妃最為奪目,如今這一跤摔得太重,怕是再也爬不起來了。”
皇後聞到此處,眼底的笑意更深,崇寧兩個月不曾入宮,很多人都說她沉湖之後,性情大變,鬱鬱寡歡,不過今日隻是聽這一句話,便知她根本沒有變的懦弱。她的視線定在穆槿寧的身上,卻不置可否。滿腹才華,隱忍鋒芒,這才是最適合在後宮生存的女人。
“你是本宮親手培養出來的。”
良久之後,皇後臉上的笑意,卻瞬間斂去。
“徐太醫是皇後的人,這在宮裏頭,原本就不是什麼秘密。”穆槿寧舒展開眉峰,心底宛若一片明鏡,語笑嫣然:“娘娘早就知曉,熙貴妃懷有皇嗣的事,熙貴妃要徐太醫保守秘密,若不是自作聰明,便是當時慌了神,病糊塗了,顧不了這麼多。”
熙貴妃有了皇嗣,卻要徐太醫不跟皇上說,而在潤央宮太後吐血那一夜才提及,怎麼都很不符常理,熙貴妃一向是個熱情的女子,有了小皇子讓她從四妃之一封為貴妃,這回有了皇上的皇嗣,自然更該早些告訴皇上。這件事,本就疑點重重。
“能想的這麼深的人,也就崇寧你一個了。”
皇後繼而不語,示意海嬤嬤端來一個青瓷瓜果盤,她神色一柔,揚聲說道:“今日剛送來的貢橘,嚐嚐看,很甜的。”
穆槿寧從中取了個金橙色的橘子,慢慢剝開果皮,垂眸低語:“我今日前來,並不想知道熙貴妃如今的處境。我隻是好奇,在靜心湖的時候,娘娘為何會救我?”
“本宮怎麼會讓你輕易被打敗?”皇後望向穆槿寧的身影,她越是不急不躁,淡然如蘭,卻越是讓她賞識,若是沉湖之事讓她一蹶不振,那隻能說她看錯了人。
不過還好,穆槿寧並沒有讓她失望。
穆槿寧垂眸一笑,將一瓣橘子送到唇邊,唇齒留香,送到皇後宮裏頭的東西,總是格外出眾,她以前也是戒不掉這種貪心才會彌足深陷。皇後送些好東西,她便無知歡喜,被牽著鼻子走。
怪不得太後回去遲遲未曾找出走漏風聲的下人,重罰之後也不了了之,是不曾料到,跟她老祖宗作對的人,絕不會是一名小小的宮女或是太監。
並非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心思,這金碧輝煌的皇宮裏,也並非每個人,都想眼睜睜看著她死。
讓趙尚經過而不經意救了落水的她,她可不會相信隻是心有靈犀的偶遇,而是皇後的精心安排。
“皇上覺得你跟那淑雅是一樣的,但本宮卻不這麼覺得。那淑雅理會不了深宮恩怨糾葛,但你卻是不一樣的。”皇後從海嬤嬤端來的盤中取了一塊剝好的橘子,以銀箸夾著送入口中,姿態高雅,嗓音平靜:“你聰慧玲瓏,善思能言,什麼難想通透的事到了你手裏,都處理的井井有條,滴水不漏。”
對皇後的讚譽,她寵辱不驚,神色自然,抬起清亮眉眼:“娘娘,我想問您要一個人。”
“要什麼人?”皇後放下手中銀箸,笑意不減,卻暗自斟酌。
“一名小宮女,年紀十六,名叫瓊音。”穆槿寧娓娓道來,說話的語氣稀疏平常,並無閃爍其詞:“她是個孤兒,跟我的奶娘是同鄉,奶娘要我收留她,也可以讓她就近照顧我。”
皇後不以為意,朝著海嬤嬤發了句話:“既然崇寧開了口了,你去把她領來,叫她往後就跟著郡主,好好服侍郡主。”
穆槿寧淺笑吟吟,眼底的笑意格外親切溫暖:“多謝娘娘。”
“本宮派人給你裝一籃子貢橘回去吧,想來你的孩子也喜歡吃。”皇後以眼神示意身邊的宮女,格外溫藹。
“娘娘,不用那麼多,一個就已足夠。”穆槿寧淡淡睇著她,站起身來,從宮女手中端著的碟子內取了一個,包在絲帕之內,如今但凡遇到好吃的,第一個總想到的是念兒。但她決不能縱容孩子,對任何東西太過沉迷留戀的習慣。
皇後見她婉拒,淡淡一笑,也不再開口。
走出景福宮的時候,她已然看到一名瘦小宮女,身著灰藍色宮裝,梳著雙髻,低著頭在路邊等候。
“你在宮裏也有一年了吧。”穆槿寧不曾多看她一眼,徑自前行,那名宮女低著頭,跟著雪兒,低聲回答。
“是,郡主。”
“你還記得我嗎?”轉過身子,穆槿寧走到宮牆之下,才停下腳步來,沉聲問道。
“當然記得。”宮女默默抬起臉來,她生的眉清目秀,雖然個子不算高挑,但卻也沒有半分羸弱,特別是那雙眼睛,充滿倔強。
“沒有問你一句,便擅自帶你離開皇宮,若你舍不得,還是可以回去的。”穆槿寧微笑著看她,眉眼之間,格外輕鬆自如。
她卻默默搖頭,又跟著穆槿寧走了一段路,直到走出宮門,在穆槿寧就要坐入轎內,才驀地衝上前去,不知何時已經紅了雙眼,幾乎要失聲痛哭:“是如意姑姑讓郡主帶我走嗎?”
穆槿寧垂下手來,轎子的紅色布簾,再度無聲垂落。她漠然看著麵前的小宮女,神色不變。為如意送最後一封信,在宮牆角落燒了紙錢的人,雖然不過匆匆一麵,不曾細看,她已經叫錢公公暗中查到她,便是這個小宮女,名叫。瓊音。若不是她遭遇沉湖,耽擱了日子,原本該早些帶她出宮的。
她卻不置可否,隻是冷冷看了瓊音一眼,頭一低,鑽入轎內,正襟危坐。
“姑姑說過,冷宮裏都是一些活著卻已經死了的人,我一直跟著她,怕我也會變成她那樣的人……”瓊音跪在穆槿寧的腳邊,低聲啜泣,滿麵悲痛。
穆槿寧的胸口一陣無形的悶痛,如意說過的那一句,活著卻已經死了,她仿佛也能夠感同身受,刻骨銘心。
“她當初見了郡主之後,就回來連夜寫了那封信,暗中交給我,說若是哪一日她沒有出現在我麵前,一定叫我想方設法把信帶給郡主。好像是早就猜到自己要死了一樣……”瓊音緊緊捉住穆槿寧的裙擺,肩膀聳動,竟停不下哭。
“那日,你還記得宣召她進了哪裏的宮殿?”穆槿寧別開眼去,眼底漠然,冷冷問了句。
“那個嬤嬤我記得,是太後宮裏的。”瓊音抬起通紅雙眼,哭著說道。
果然是她。
穆槿寧的眼底,全然再無一分暖意,她無聲冷笑,整個人頃刻間被寒意籠罩覆蓋。
太後的手上,又多了一條性命。
在離開皇宮的路上,穆槿寧撩開簾子,望向遠處的青鸞山,據說宮裏頭許多宮女公公死了就埋在那裏,她卻無法確定,如意的屍首是否也在那裏。說不準,是連一小塊刻著名字的石碑都不曾有。
她的目光漸漸深遠,清絕麵容上早已失去任何神情,隻是探出手去,指尖的白色絲帕隨風飄揚,也吹散了她眸光最後一絲光彩。
下一瞬,她鬆了手。
白色絲帕被北風吹上半空,越飄越遠,仿佛那上麵繡著的一朵高潔蘭花,也像是白色蝴蝶在空中旋轉飛舞。
如意,你既然走了,也不必對這世上再生留戀,這輩子活的孤單固執,下輩子千萬別再進宮,像你的名字一樣,隻求一個安穩如意,便已是完滿。
而她,卻還要在這個地方。
親眼看著那些個醜陋麵目的人,一無所有,一步步走向無底深淵,墜入無窮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