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許久不曾流過眼淚了。
不哭,卻並非不痛。
沈櫻的眉目之間,渾然一片倉皇失措,咬牙憤恨,想要避開她太過冰冷淩厲的目光。
“麝香的來源,跟熙貴妃有關,你死不承認,不單為了自保,更怕連累熙貴妃。”穆槿寧卻已然看透沈櫻的心虛,麵色一沉,用力扼住她的手腕,逼得她無法逃開,隻能將她的這一席話,全部聽進去。“你最好日日夜夜祈禱祝願,沈家這座靠山永不會倒,否則,別說你爹沈大人,熙貴妃,他日東窗事發,沒有人能保住你。”
話音剛落,猛地鬆手,眼看著沈櫻一個踉蹌,腳步不穩的狼狽,她麵無表情地轉身。在塞外,她跟牛馬一樣做著粗活,力道自然比弱不禁風的千金小姐遠遠大了。
“慢著!”沈櫻暗暗呼痛,垂眸一瞥,手腕處已然一道深深紅印,將寬大衣袖攸的鬆下,對著穆槿寧的身影,她的眼底盡是怨毒。“你對王爺,根本就沒有愛意。”
穆槿寧聽得清楚,卻不曾放慢腳步,任由那兩道火熱目光,將她的背脊都燒出窟窿來。
“你心裏盤算的,是後宮。”沈櫻不依不饒。
沈櫻不過是自作聰明。繡鞋踩在平坦小路上,穆槿寧的眼底,一片陰寒固執,仿佛比那蒼穹,更無法看穿。
“你既然想要爬上高枝,那就到皇上身邊去,為何要死抓著王爺不放!”見她太過坦然,沈櫻更是恨意深重,揚聲道,顧不得王府的任何禮儀倫理。
穆槿寧的心口一震,此言一出,自然石破天驚。
壓下內心翻江倒海的情緒,她提著裙裾,維持往日端莊姿態,穩步走入雪芙園,剛坐下歇息一會兒,已然聽到庭院內有了動靜。
念兒在半月前,便會走路了。
如今的楊念,身著翠綠底料金色紋理的秋衣,腳上蹬著那雙虎頭鞋,被一名婦人抱在懷中,一看到穆槿寧,便吃吃笑著,柔軟的小拳頭,反複揮舞。
“郡主金安。”
婦人朝著他行禮,穆槿寧眼波一閃,跨過門檻,俯下柔軟身段,朝著念兒伸出雙手去。
聽從穆槿寧的吩咐,婦人鬆開手,楊念的雙足踩在地麵,如今還對走路不曾熟稔,隻是走了幾步,就想要回過頭去纏著婦人抱著。
“別總是麻煩人抱,快,自己走過來。”
“孩子這段時候,的確最為纏人,郡主不必太心急。”婦人見穆槿寧的麵色有變,笑著解釋道,並不覺得有何不妥,這外麵的孩子,多得是兩三歲的還依賴抱著疼著的。
“念兒。”穆槿寧的麵目上,再無任何笑容,她的雙臂依舊揚在半空,不曾落下,她的語氣,即便麵對兩歲不滿的孩童,也是稍顯嚴酷。“快過來,到娘親這兒來。”
念兒回過頭來,看了看婦人,又看了看不遠處的穆槿寧,最終隻能一小步小步走向穆槿寧的方向,磕磕絆絆,並不順暢。
隻是等到他的最後一步,穆槿寧的雙臂已然將他用力擁住,眼底的動容,無人能懂,無人能解。
“郡主好幾日沒見小少爺了,今日你就晚些再來抱走吧。”雪兒跟婦人交代一聲,暗暗給了一角碎銀。
“郡主的小少爺,看著實在可愛,想來一定大器晚成。”伺候孩子的婦人,滿臉堆笑,極盡阿諛奉承之後,才疾步走出院子。
她一直在等,念兒的第一聲娘親。
與其他孩子相比,楊念急著出世,但說話走路,都比別人更晚。她也曾有過不少擔心,生怕他與常人有異,好在如今打破她所有顧慮,能夠放下心來。
任由念兒坐在她的雙膝上,左顧右盼,拿著撥浪鼓自個兒玩耍,穆槿寧默默望著他,心思卻早已沉入深不見底的海底。
垂眸,穆槿寧纖纖素手溫柔撫摩念兒蓄著墨黑短發的腦袋,晶亮的雙瞳,閃耀著孩童特有的清澈單純。
如今已經是晌午,雪兒將一盤綠豆酥端來,擱置在圓桌上,動身又走出去,吩咐廚房準備午膳。
屋內,隻剩下她與念兒兩人。
時間,有瞬間的安靜停止。
她獨自沉溺在回憶的碎片之內,起起伏伏,仿佛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她失去了什麼。
“娘……”一道含糊不清的糯甜男童嗓音,打破此刻寧靜死寂,見穆槿寧依舊神遊天外,念兒望著那中央的綠豆酥,無奈小手無法夠到,雙眼之內,寫滿急切。
軟嫩小手,拉過穆槿寧的衣袖,拚命扯了幾下,喉口發出的聲音,像是一道驚雷,將她打醒。“娘!娘……”
穆槿寧雙目微紅,不敢置信望著念兒,他如今是當真開了口,仿佛聽不夠一般,她將念兒高高抱起,在那張臉上反複尋找著什麼。
念兒不太安分,眼睛還是直直望向那桌上的糕點,穆槿寧怔住了半響,骨鯁在喉,才陡然朝著門口喊出聲來:“念兒會喊我娘了……雪兒!”
她清晰聽到自己嗓音的微微顫抖,在外人看來,那是激動,是喜悅,是……
“奴婢聽到了,郡主。”雪兒端著午膳疾步走進屋子,也感染了這份歡喜,笑著連連點頭,不無感慨:“小少爺,多喊幾聲吧,郡主等這一天,等了好久了。”
“這一回,還是你把我拉出來了。”穆槿寧將念兒的麵頰,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眼眸一暗再暗,低聲呢喃,仿佛失而複得的慶幸。
曾經,也是他的無辜眼神,仿佛在向她求救,才將她拉出人生最難過的泥淖,不至於死在塞外。
如今,也是他的手,將她從那些塵封已久的陰霾中扯出,為了他,她要繼續走下去。
失去的,便是跟她無緣的。
“好念兒,再多叫一聲。”她神色一柔,替孩子抹去唇邊沾到的綠豆酥粉末,因為眼底的滿滿溫暖,更判若兩人。
“娘。”仿佛也明白這一聲的意義非凡,念兒甜膩童音,拖得很長。
“越看越跟郡主相像,郡主小時候也愛吃綠豆酥吧。”雪兒在一旁整理曬幹淨的衣裳,疊的整整齊齊,輕聲笑語。
人的喜好,也可以透過血緣來傳遞。
穆槿寧的臉上,一刻間血色全無。她默然不語,隻是視線落在那香氣甜蜜的綠豆酥上,目光陡然深沉複雜起來。
拈著一塊,送到唇邊,細細咀嚼吞咽,她第一回品嚐那獨特甜蜜滋味。
深夜。
敲更的宮人,正從景福宮門前走過,疾步匆匆,夜色濃重,唯獨景福宮的內室,還殘留一點光亮。
這兩日太後突染風寒,眾人服侍著才睡去兩個時辰,她猝然再度驚醒,睜開眼來。她身著白色寬大裏衣,花白頭發披散在腦後,疲憊恍惚,惺忪迷離。
“太後娘娘,請用茶水。”
一位宮女低著頭,跪在床前,漆盤中央盛放一個青色茶碗,太後這才探出手去,接過茶碗,喝了一口。
跪在床前的女子一抬頭,卻讓太後低呼一聲,手中的茶水翻了大半。
那是誰的麵容!
明明是已經死了十多年的那淑雅!那雙清冷眼眸,藏匿欲說還休的風情,單單是看一眼,都讓人覺得冷到骨髓!
榮瀾姑姑聽聞聲響,急急忙忙從外堂走來,掃視一眼,一名嬌小宮女正跪在床前,嚇得渾身僵硬,麵色死白。茶水濺出,汙了金紅色的錦被表麵。
“娘娘,怎麼了?”
“崇寧?”太後的雙眼前一片迷霧,費力睜眼,幽幽喊出聲,看著這跪在床前的女子麵容,已然再度成為穆槿寧的清絕美貌,她笑靨嫣然,眼底深邃。
榮瀾姑姑皺著眉頭,這宮女的臉上,哪裏有穆槿寧的半點影子?甚至,跟穆槿寧沒有半分相似之處。突地察覺太後神智不清,她軟聲撫慰:“娘娘,崇寧在秦王府呢,如今才是三更天。”
如今,離天亮還早。
“哀家方才看到了那淑雅的臉。”沉默了許久,榮瀾收拾了殘破茶碗,一起身,已然聽到太後低聲細語,宛若蚊呐。
此言一出,榮瀾也麵色大變,突地一道大風,將木窗吹開。外麵陰沉沉的,空氣也透露潮濕悶熱,看是很快就要下一場瓢潑大雨。
“我再去點些安神的熏香……”
太後卻一把抓住榮瀾姑姑的手臂,額頭上的冷汗,顆顆分明,曾經叱吒後宮的驚人美貌,如今卻也隻剩下垂暮老態。
榮瀾不再走動,隻是幾十年如一日,候在一旁,細心傾聽。
“自從崇寧小產之後,哀家就沒有睡過一回安穩覺。”太後緩緩抬起眼,眼角紋路滿是歲月痕跡,她疲倦沉鬱,冷冷問了句:“當年的事。你也覺得是哀家逼得太急麼?”
榮瀾麵無表情,眼底,沒有一分波動:“為了皇族的體統,娘娘做的沒錯。”
那杯浸透砒霜的毒酒,是經過太後懿旨,送到郡王府,端到那淑雅的麵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