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難得地沒有反駁什麼,隻低下頭輕輕哦一聲。他詫異看她,剛想說點什麼,她就笑了一下,別開臉低聲道了聲對不起,神情黯淡。他當時直接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從來都不會安慰人,至少在她還在的時候,他一直沒有學會。
那次之後,她走路總是很慢,很小心地探著路,於是很少再摔跤。他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想解釋他從來沒有真的嫌過她煩,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隻能安慰自己,至少她現在不怎麼摔了,也算是好事。
也是那次之後,西瑞爾再也沒有說過半句沒輕沒重的話。她看不見,看不見他說話時的表情,所以即便他是笑著說著玩笑話,她也可能會信以為真。在很久很久以後,當不說難聽話已經變成一種習慣和原則的時候,他才恍然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一個什麼時候都溫柔淺笑的人。
大概真正喜歡上一個人是會這樣的,因為怕傷害到她,所以會自己把身上傷人的刺都硬生生拔掉,如果實在拔不掉,就慢慢地磨平,總有一天會變得心平氣和,再不咄咄逼人。可是她卻沒有那麼多時間,沒能等到他把自己變成一個柔軟溫和的人。
她的情況惡化地很快,從看不見到聽不到,隻不過一個月的時間。
她仍然每天微笑,隻是他想要說什麼,都要拉過她的手掌,一筆一劃在她手心描。他有的時候急了點,寫得就潦草,她從來不會抱怨他寫得太快,隻會微微俯下身,認真地感受他指尖劃過掌心的路徑,唇角輕抿,弧度柔和。
如果他寫了幾遍,還是辨認不出,她就會順著他的手臂摸上他的臉,溫和地摩挲幾下,像是安撫他的急躁。這招總是很有效,沒有誰能在她溫柔地捧著你的臉,努力地用明明也什麼看不見的雙眼認真凝視你的時候生出一絲一毫的不耐。
每次他總是一對上她的眼睛就敗下來,毫無怨言地低頭在她掌心慢慢地再寫上一遍。隻要他放慢速度,她總是能認得出的,每次他一句話“劃”完,她會重複一遍,如果對了他就摸摸她的頭發,然後她就歪著腦袋朝他笑。
隻是有時候他還是會忘了她聽不到這件事,下意識地跟她說話,說了兩三遍也沒得到回應的時候才會反應過來。他不像她,不能很好地調節心理狀態,於是情緒就會有些低落,怔怔地盯著她看一會兒,什麼都不想說。
她不知道如何覺察出他的鬱鬱不樂,每次都會在他莫名地沉默時朝他伸手,如果他不在她手心寫什麼的話,她也不強求,隻是會安靜地靠過來,輕輕地握住他的手。
她總是這樣,遇到什麼承受多少都不會把脾氣撒到他身上,反倒是他,從來控製不好情緒,不但不會安慰人,還要她反過來安慰自己。可是她越是這樣好脾氣,他就越是覺得自己不堪,隻能苦笑著在她掌心寫下‘沒事’兩個字。
她一開始很相信他,他說沒事她就信了,然後就朝他眯起眼睛笑,後來次數多了,他寫再多的‘沒事’也不管用了,她總要把指尖搭在他頸側,歪著頭感受很久,直到他呼吸真正平穩下來才收回手。
雖然她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在適應著這樣的日子,但身體還是一天比一天衰弱,沒過多久,她連觸覺都變得不是很分明。
聞不到,嚐不出,看不見,聽不到,但她仍然微笑,可直到這一次,連他指尖的溫度都感受不到時,她真的有些撐不下去了,笑容的弧度疲倦至極。
他看得不忍,輕輕捂住了她的唇,然後用了比往日重數倍的力度,在她手心重重寫下一句話——可以不笑,我不會走。
但她還是笑了,而且還拉下了他的手。不過那是她那段日子以來笑得最真實溫暖的一次,西瑞爾隻覺得被她笑得心頭酸軟,又是欣慰,又是忍不住難過。
她笑過之後,伸出手摸索著捧住了他的臉。他以為她隻是像以前一樣摩挲幾下,卻看到她慢慢地靠近,直至貼上他的額頭。他沒有動,任由她貼著。很久很久之後,她輕輕地笑了,說很暖。
他大概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以後再也感覺不到的溫度,要在還有知覺的時候記住。
後來她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味覺,視覺,嗅覺,聽覺,甚至觸覺,再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但是在呼吸停止之前,她的唇角一直微微翹起,再也沒有落下過。
大概是怕他說什麼做什麼的時候自己感覺不到,隻能用這樣的方式來回應。
她的心跳變得極緩極緩的時候,他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一點一點地感受著她的體溫漸漸下降。他就這樣安靜地看著她,長久而專注地凝視著,然後自然而然地,他俯下身吻她。
他的唇落在她的唇上,像是雪花落在枝梢。
那是他第一次吻她,也是最後一次吻她,用盡了這一生所有溫柔。
她什麼都感覺不到,可是她在微笑,溫柔的,含笑的模樣,仿佛無聲地在說我知道。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溫熱的液體落下來,啪嗒一聲,打濕了她微微翹起的唇角。
她的心跳歸於死寂。
他終於泣不成聲。
如果可以,希望瀑布的水能夠逆流而上。
太陽從西邊升起,落向東方。
你的雪白長發恢複漆黑模樣,時間調轉方向流淌。
而你,回到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