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是再縮小,想想黏著於人的一生的一種怪玩意兒,機遇。機遇,俗話所謂正巧趕上了,永遠在身邊,卻很難理解,尤其很難對付。難理解,是因為與因果規律的關係不清楚。所謂“巧”,至少在常人的心目中,是非必然,而果來於因則是必然的。在常識的世界內,還會有不受因果規律製約的現象嗎?所以最好還是理解為,同樣是有因之果,隻是由於因不簡單明確,我們認不準,就覺得是碰巧。這樣的碰巧,顯然難於對付,因為已然者不可改,未然者不可知。苦是來於已然,比如希望富貴,偏偏生在貧寒之家;希望康強,偏偏孱弱;希望壽考,偏偏中年得了不治之症,等等。已然的機遇也可以是稱心如意的,舉古事為例,劉邦想嚐嚐做皇帝的味道,居然就打敗了項羽,司馬相如想得個佳人,居然就有文君夜奔。但是,四海之內,想嚐嚐做皇帝味道的,想得個佳人的,總是太多了,而真就如願的必是極少數。這是說,稱心如意的機遇並不多見。不多見,還有個可以名為主觀的原因,是欲無止境,做了皇帝還想成仙,即使是天生的幸運兒,也總會感到,稱心如意的機遇還是常常不來。所以對於機遇,我們需要用力思索的,不是合意的帶來愉快,怎麼辦,而是不合意的帶來愁苦,怎麼辦。怎麼辦?我想,還是隻能用“觀”法。可以先觀大場麵,或大之中的小場麵,限於人群。心情可以是宗教的,就是想,人很多,而好機遇不多,“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可以是數學的,即想概率的情況,既然人多而好的機遇不多,自己碰到不合意的正是理有固然,也就可以雖苦而無怨。然後看小場麵,己身,不合意,愁眉苦臉,甚至哭哭啼啼,又有何用?隻能使機遇的影響擴大範圍,所以最好還是用莊子的辦法,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麵對,不怕,也就可以坦然了。
以上幾種觀法都偏於消極,隻求化有所謂為無所謂。應該改說點積極的,以求有所得,哪怕隻是芥子之微也好。這就過渡到其四,要想想辦法自求多福。求福前有個“自”字,注定辦法沒有普遍性,泛論式的文章就不好做。而又不得不做,隻好不避毛遂自薦之嫌,說自己的一點點經驗。我有苦,而且雜七雜八不少。同一切常人一樣,我也想化苦為樂,至少是不苦。也有異於常人的,是溫飽之後,常常感到心的沒有著落,具體描畫,是也吃烤白薯,卻又常常覺得,種白薯,求多收,烤了吃,年複一年,最終都成為一場空,沒意思。這不同於常的煩惱,是來於受了西方始於懷疑的哲學的汙染,所以根治之法應該是易懷疑為信仰。我認識的人裏,大多是不惑之年以上的,有的迷《易經》,有的迷氣功,有的信觀世音菩薩,有的信西方淨土。還有個修道兼練各種功的,說靜坐之時,自己的靈魂已經能夠由頭頂出來,周遊之後回歸肉身。這樣,可以設想,一旦肉身與草木同腐,靈魂自然可以仍在,也就是得永生,還會有什麼憂慮嗎?我聽了很羨慕,是羨慕有了信仰就可以無憂慮,而不是羨慕靈魂離肉體周遊,得永生,因為我不信有靈魂。我是人死如燈滅派,知道信仰有大用,卻沒有資格照方吃藥。那麼,自求多福就剩下一條路,我擅自命名為“自欺”,借用清朝詞人項蓮生的話,是“為無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無益,意思是不能換來名利,又,遠離國計民生,但也無害,這害包括害人和害己。項氏所謂無益之事的事是填詞,可是他換來名,至少說馬後炮的話,是舉例不當。舉養鳥和釣魚之類何如?佛家和鳥類,魚類會不同意,因為不是對任何事物都無害。如此這般分析之後,我似乎就無妨自吹自擂了,因為我的辦法是用雜物雜事寄閑情,確是無害,而又可以化無聊賴為微笑。這雜物雜事,包括我謅文常提到的,收廉價硯,集葫蘆、玉米之類為案頭清供,以及刻閑章、作打油詩等等。這些會有什麼意思嗎?所以還要加一味定性藥,曰“自欺”。這是一種心情活動,比如新得一方龍尾歙硯,置之案頭,看看,撫摸,想到它是明末出坑的,幾百年,必有很多人用過,就會覺得大有意思,重要的是要到此為止,不再下行,問為什麼有意思。不問,是無理由而高興,所以說是自欺。這名稱也許不雅馴,但良藥苦口利於病,如果有病,也就無妨試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