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泳者之洞”(3 / 3)

她喉嚨上那個小小的凹口,我們叫它博斯普魯斯海峽。我會從她的肩膀跳進博斯普魯斯海,在那裏讓我的眼睛好好休息。我會跪下來,她低下頭困惑地看著我,仿佛我是個到處流浪的陌生人。她那困惑的眼神。在開羅的公共汽車上,她冰冷的手會突然掐住我的脖子。坐進出租車,從伊斯梅爾赫迪夫大橋到蒂佩拉裏俱樂部,愛在急不可耐的手中。或者在博物館三樓的大廳裏,她的手遮住我的臉,陽光穿過她的指甲。

對我們來說,需要避嫌的隻有一個人,別讓他看見就行。

但是傑弗裏·克裏夫頓是英國這台機器上的一個部件。他的家譜可以追溯到克努特[61]。這台機器不一定會向克裏夫頓揭露他新婚十八個月的妻子的不忠,但是這台機器會圍剿這樣的不忠行為,係統中的一顆毒瘤。這台機器洞悉我和她的一舉一動,從第一天塞彌拉彌斯賓館門口尷尬的一碰開始。

她說的關於她丈夫那些親戚的話我都沒放在心上。傑弗裏·克裏夫頓本人對於我們頭頂這個強大的英國網絡也和我們一樣一無所知。但是俱樂部的保鏢們會盯著她的丈夫,保護他的人身安全。隻有麥多克斯了解這些秘密而錯綜的關係,他本人是貴族,過去跟皇家軍隊打過交道。也隻有麥多克斯,相當小心翼翼地警告過我,有這樣一群人的存在。

我帶一本希羅多德,而麥多克斯——他已經結婚了,聖人般聖潔——帶的是《安娜·卡列尼娜》,這個關於浪漫和欺騙的故事他總在不停地重讀。有一天,他試圖解釋克裏夫頓的背景,就拿安娜·卡列尼娜的哥哥做例子,那時候要想擺脫機器的圍剿為時已晚。把我的書遞給我。聽著。

莫斯科和彼得堡有一半的人不是奧布朗斯基的親戚就是他的朋友。他出身的圈子裏,那些人要麼是當時的權貴,要麼後來會成為權貴。三分之一的高官,那些老的,都是他父親的朋友,都是他還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認識他了……也就是說,這個世上被人求著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們不可能不關照自己人……他要做的隻是別給人抓住把柄,或者嫉妒別人,別跟人吵架或者較真,而他既然天性溫和,自然也就不會有這些問題了。

我已經喜歡上你的指甲輕叩針筒時的嗒嗒聲,卡拉瓦喬。你第一次目睹漢娜給我注射嗎啡,你站在窗邊,她的指甲哢嗒一聲,你的脖子便噌的朝我們轉了過來。我就知道我們是同誌。就像如果自己是個情人,那麼就總能識破其他情人的偽裝。

女人對於情人,什麼都要。無數次我沉到水底。軍隊就是這樣淹沒在沙海裏。然後就是她對她丈夫的恐懼、對她自己名譽的珍視,還有我對自我空間的需求,我一次次的消失,她對我的猜測,我對她是否愛我的懷疑。偷情特有的妄想症和幽閉恐怖症。

“我覺得你已經喪失人性。”她對我說。

“我不是唯一的背叛者。”

“我覺得你根本不在乎——我們之間發生的這一切。你帶著對占有和被占有的恐懼及仇恨把一切置之度外。你以為這是一種品德。我覺得你沒有人性。如果我離開你,你會去找誰?你會再找一個情人嗎?”

我沒有回答。

“說你不會的,你去死吧。”

她一直都需要文字,她熱愛文字,在文字堆裏長大。文字讓她看清世界,告訴她什麼為什麼,什麼是什麼。然而我認為文字會扭曲情感,如同水裏的筷子。

她回到她丈夫身邊。

她曾對我耳語,從這一刻起,我和你的靈魂,找到便找到,找不到就是沒了,再也沒有了。

大海也會分開,何況情人?以弗所的海港不見了,赫拉克利特的河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泥沙衝擊成的河口灣。坎道列斯的妻子嫁給了巨吉斯。收藏再多的圖書館照樣付之一炬。

我們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是對周圍人的背叛,還是對另一個生命的渴望?

她爬回家,她丈夫的身邊,我則鑽進酒吧間裏。

我望著月亮,

卻隻看見你。

希羅多德的經典名句。一遍又一遍地哼唱同一首歌,把歌詞敲得扁扁的,折疊進自己的生活。人們舔舐各自秘密的傷痛。她身邊的一個人看見我跟一個香料商人坐在一起。這個商人有一次送過她一個裝藏紅花的錫鑞針箍。滄海一粟。

如果巴格諾德看到我跟那個藏紅花商人坐在一起,然後在餐桌上吃晚飯時說起這件事,而她也在場,我會是什麼感受呢?如果說她還記得那個曾經送過她一個小禮物的男人,記得那個她用細細的黑鏈子穿起來掛在脖子上的錫鑞針箍,掛了兩天,她丈夫不在家的那兩天;如果她記得這些,我就會感到些許安慰嗎?藏紅花還在針箍裏,那麼她胸前還留著那個金色的印子。

她對這個關於我的故事會怎麼想呢,做出這樣那樣不光彩的事,成了大夥兒嘲笑的對象,巴格諾德在笑,她的丈夫是個好人,會為我擔心,而麥多克斯則會站起來,走到窗邊,望向城市的南邊。話題也許轉向了別的一幕。畢竟他們都是畫地圖的。可是,她有沒有爬進那口井裏,我們一起挖的那口井,然後抱緊自己,就像我那雙充滿欲望的手會抱住她那樣?

我們都有了各自的生活,用彼此最深的約定武裝著自己。

“你幹嗎要這樣?”她在街上撞見我,問我,“難道你不知道你這樣會把我們全逼瘋了嗎?”

對麥多克斯,我說我是在追求一個寡婦。但是她還不是寡婦。麥多克斯回英國去的時候,我和她已經不是情人了。“替我問候你的開羅寡婦,”麥多克斯喃喃道,“本來想見一麵的。”他知情嗎?我總是覺得自己多多少少騙了他,這個和我一起工作了十年的朋友,這個我最愛的男人。那是一九三九年,我們都在離開這個國家,無論如何,我們都得加入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