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凱瑟琳(3 / 3)

他已經被她瓦解了。

如果她讓他到了這樣的地步,那麼他又對她做了什麼呢?

在人群裏,她用禮儀把自己包裹起來,他便在她身邊一臉肅穆地說笑話。他狂躁不安,一反常態地攻擊沙漠探險的曆史。他不開心的時候才會這樣。隻有麥多克斯能發現。但是她甚至都不會跟他有視線接觸。她對所有的人微笑,對屋子裏的擺設微笑,誇讚插花裝飾,一錢不值的東西。她誤解了他的行為,以為這是他想要的,於是加倍的儀態萬方。

但是現在,他已經無法忍受她這樣的偽裝。你也有你的偽裝,她對他說,所以我有我的。說這話的時候,她明豔動人,美得讓他忍無可忍。華麗的衣袍,蒼白的臉,有人衝她微笑示意,她便大笑著回應;對他那些憤怒的笑話,她則疑惑地咧咧嘴。他惡劣的攻擊還在繼續,關於某一次大家全都熟悉的遠足。

在格洛皮酒吧大堂,他跟她打了個招呼,她轉身就走,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快瘋了。他知道他唯一能接受的失去她的方式是讓他繼續抱著她,或者被她抱著。解脫是在互相愛撫中獲得的,而不是在偽裝裏。

陽光灑進他在開羅的房間。他的手有氣無力地搭在希羅多德的書上,身體的其他部分卻分外緊張,所以他寫下的字都是錯的,筆在掙紮中爬行,好像沒了脊梁。他幾乎沒法寫下“陽光”兩個字。“戀愛中”三個字。

房間裏隻有來自河麵的亮光,還有河對岸的沙漠。光影落在她的脖子上、腳上,還有右胳膊接種疫苗留下的疤痕上,他喜歡那個疤痕。她坐在床上,抱著自己的裸體。他攤開的手掌撫摸著她肩膀上的汗水。這是我的肩膀,他心想,不是她丈夫的,這是我的肩膀。作為情人,他們就像這樣把各自身體的某些部分獻給對方。在這個房間裏,在大河之畔。

他們一起度過的幾個小時裏,房間已經暗得隻剩眼前的一點兒光亮。隻是河水和沙漠的光。隻有偶爾下雨的時候,他們才會走到窗邊,在驚奇中伸出手,伸到窗外盡情地感受雨水的滋潤。街道上充滿了陣雨引發的尖叫。

“我們不能再愛下去了。我們不能再見麵了。”

“我知道。”他說。

那天晚上她堅持要分手。

她坐著,良心的盔甲把她裹得牢牢的。他無法穿透這層盔甲。隻有他的身體還離她很近。

“再也不行了。無論如何。”

“是的。”

“我覺得他會發瘋的。你明白嗎?”

他什麼也沒說,放棄了把她拉進他的世界的企圖。

一個小時後,他們走進幹燥的夜晚。他們能聽到遠處大眾音樂劇院傳來的留聲機裏的歌聲,劇院的窗戶為了散熱而打開著。他們必須在音樂結束前分手,散場出來的人裏可能有她認識的。

他們在植物園裏,萬聖大教堂的附近。她看到一顆淚珠,她靠過去,伸出舌頭,把淚水舔進嘴裏。就像那次他為她做飯的時候切到了手,她舔去他手上的血一樣。血。淚。他感覺一切都在從他身體裏流走,感覺他的身體裏藏著煙。唯一鮮活的意識是以後的欲望和需求。麵對這個女人,他想說的都不能說,她敞開的胸懷仿佛是個傷口,她的青春仍是一隻不死鳥。他無法改變他最愛的那部分她,她的毫不妥協,她熱愛的詩歌仍然與真實的世界相安無事。除此之外,他知道這個世界沒有規則。

這個晚上,她堅持要分手。九月二十八日。熾熱的月光已經把街道上的雨水蒸幹了。一滴涼涼的雨都沒有,他身上不曾落到一滴淚珠般的雨水。格洛皮公園裏的分手。他沒有問她的丈夫是否在街對麵高高的燈火下的家裏。

他看到在他們上方,有一排高高的旅人蕉,葉片如伸出的手腕。當她是他情人的時候,她的頭和頭發也曾這樣在他的上方。

此刻沒有吻。隻有一個擁抱。他好不容易掉轉頭,從她身邊走開。卻又再次回過身。她還在那裏。他往回走,停在離她幾碼的地方,伸出一個手指為了強調他要說的話。

“我就是想告訴你。我還沒有想你。”

他臉色嚇人,努力想擠出一個微笑。她頭一搖,撞在門柱邊上。他看到她撞疼了,注意到她痛苦的表情。但是他們此刻已經是兩個人了,在她的堅持下各自套上偽裝。她的抽搐,她的疼痛,是意外,是故意的。她的手放在太陽穴上。

“你會想的。”她說。

她之前曾在他耳邊說:從這一刻起,我和你的靈魂,找到便找到,找不到就是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這是怎麼發生的?陷入愛情然後被瓦解。

我曾經在她的懷裏。我把她襯衫的袖子推到肩膀上,為了想看她打疫苗留下的疤痕。我喜歡它,我說。她手臂上的淡淡的光環。我看到針筒在摩擦,免疫血清湧進她的身體,拔出來,離開她的皮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她九歲的時候,在一所學校的體育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