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別墅(2 / 3)

書躺在她的膝蓋上。她意識到自己盯著書頁上滲濕的地方已經不止五分鍾了,有人把第十七頁的邊角折起來作記號。她伸手撫平書頁。腦子裏一陣疾走聲,像天花板上的一隻老鼠,像夜晚窗戶上的一隻飛蛾。她看向大廳,雖然那裏一個人都沒有,聖吉羅拉莫別墅裏一個人都沒有,除了英國病人和她自己。她在房子後麵被炸平的果園種了蔬菜,夠他們兩個吃的,隔三岔五會有一個人從鎮上來,她就拿肥皂、床單以及戰地醫院裏剩下的隨便什麼東西跟那人交換其他一些必需品,豆子、肉之類的。那人給她留了兩瓶葡萄酒,每天晚上她躺在英國人身邊,等他睡著之後,她就會起來像模像樣地給自己斟上一小杯,端到床頭櫃上,櫃子就放在關了四分之三的房門外麵,然後就慢慢地一邊看著什麼書,一邊一口口把酒啜完。

給英國人念的書,他聽得專心也好,不專心也罷,情節都是斷裂的,就像被暴風雨卷走的一段段公路,故事東缺一塊,西缺一塊,仿佛蝗蟲把掛毯的哪一片吃了去,仿佛被炸彈震鬆了的灰泥夜間從一幅壁畫上落了下來。

她和英國人現在住的這幢別墅也是這副模樣。有幾個房間不能進人,因為滿是碎石。樓下的藏書室裏,月光和雨水可以透過一個彈坑一瀉而入——角落裏有一張永遠濕透的扶手椅。

她並不在乎英國人對情節斷裂的感受。不念的那些章節,她也不會概括。她隻是拿出書來,然後說“九十六頁”,或者“一百一十一頁”。這就是唯一的定位。她把他的兩隻手舉到自己麵前,聞了聞——仍是一股病味兒。

你的手變粗糙了,他說。

野草,大鰭薊,挖啊挖。

小心點。我警告過你有哪些危險。

我知道。

然後她就開始念書。

是父親教會她聞手的。還有狗的爪子。隻要她父親一個人跟一條狗待在屋子裏,他就會俯身去聞狗爪子下麵的皮膚。就好像剛喝了一口白蘭地,是世界上最棒的味道!這是一束鮮花!這是來自旅途的偉大流言!她會假裝惡心,但是狗的爪子確實是個奇跡:它的味道從來不會讓人想起汙泥。是教堂!她的父親說,這個嘛是花園,那是草場,穿過一片仙客來——爪子上彙集了那隻動物在一天裏經過的所有道路的痕跡。

天花板上一陣像是老鼠疾走的聲音,她再次放下手中的書,抬頭去看。

他們把敷裹他臉的那層草藥取了下來。是在日食的那一天。他們一直在等待日食。他身在何處?這個知道預言天氣和光的文明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文明?艾哈邁爾,或者阿比阿德,因為他們肯定是西北沙漠部落中的一支。是他們接住了從天而降的人,又是他們用綠洲上的蘆葦織成麵具蓋在他的臉上。草是他的盾形紋章。邱園是全世界他最喜歡的花園,那麼細膩而又斑斕的色彩,就像山上一層層的山灰。

他凝視日食之下的風景。他們已經教會了他如何抬起雙臂,從宇宙中攫取力量注入自己的身體,沙漠就是這樣把飛機從天上拽下來的。他躺在一頂用毛氈和樹枝做的轎子裏。太陽被遮蔽後的半黑暗中,他看到火烈鳥移動的血管掠過他的視野。

他的肌膚總能感覺到油膏,不是油膏便是黑暗。有一天晚上,他聽到高處空中似乎有風鈴聲,良久,聲音停了,他也睡著了,帶著對聲音的饑渴,那仿佛從鳥的喉嚨中發出的漸緩的聲音,也許是火烈鳥,也可能是一隻沙漠狐,揣在哪個男人鬥篷上縫著的一隻半開的口袋裏。

第二天,他又被裹上了布,他聽到零星的玻璃質地的聲音,黑暗中傳來的聲響。黃昏時,氈布被取走,他看到一個男人的腦袋,架在一張桌子上,正在向他靠攏,然後他意識到這個人背了一副軛枷,上麵用不同長度的線和金屬絲掛了幾百隻小瓶子。他的身體仿佛是一張玻璃帷幕的一部分,包裹在其中向前移動。

這人的模樣很像他念小學時臨摹的很多天使長的形象,他從來沒弄明白人的身體怎麼會有地方長出這樣強壯的翅膀。那人挪動時的步態悠長而緩慢,如此輕盈,幾乎沒有一隻瓶子會傾斜。一陣玻璃的湧動,一個天使長,被太陽曬暖、裝滿油膏的瓶子,油膏擦到皮膚上,感覺就是為了傷口才加熱的。他的身後是變幻的光影——藍色,還有別的顏色,在煙霧和黃沙中顫動。隱隱的玻璃撞擊聲,變幻莫測的色彩,威嚴的步履,他的臉,仿佛一把又瘦又黑的槍。

近處看,玻璃質地粗糙,噴過砂,失去文明的玻璃。每個瓶子有一個小軟塞,那人會用牙齒拔出來,然後用舌頭卷住,把兩個瓶子裏的液體混到一起,牙齒還咬著一個塞子。他和他的翅膀,站在仰臥著的燒傷的身體旁,他把兩根棍子深深插入沙子,然後卸下那副六英尺高的軛枷,用那兩根棍子支撐著。他從自己的作坊下走出來。沙沒過他的膝蓋,他走向燒傷的飛行員,把冰冷的手放在飛行員的脖子上,再沒有拿開。

從北蘇丹到吉薩的那條人稱“四十天之路”的駱駝道上,沒有人不認識他。他遇到商隊,跟他們交易香料和水,往返於綠洲和有水的營地之間。他穿過沙暴,身著那件瓶子大衣,耳朵裏塞了兩個小軟塞,這位商人醫生自己看上去也像個容器,這位藥油、香水和萬靈藥之王,這位施洗禮者。隻要帳篷裏有病人,他就會走進去,在病榻前支起一道瓶簾。

他蹲伏在燒傷的男人身邊,兩隻腳後跟並攏,猶如一隻皮碗,然後人往後靠,頭也不回地取出一隻隻瓶子。小瓶的塞子依次打開,香味隨之四溢而出。大海的味道。鐵鏽的味道。槐蘭。墨水。河泥箭木甲醛石蠟乙醚。混沌的氣流。遠處傳來駱駝嗅到各色氣味時的嘶鳴。他開始把一層黑綠色的糊狀物塗抹到他的胸膛上。這是磨碎的孔雀骨粉,從一個阿拉伯人聚居區裏交換來的,不知在西麵還是南麵——最有效的皮膚愈合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