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暉謝過接了蘋果，邊吃邊笑。老伴兒還準備繼續削蘋果，被董全卓製止了說：“求求你老人家別削了，我現在不想吃，你趕緊出去透透氣，讓我們說會兒話行不行？！”
老伴兒從床頭刷地一聲站起來，嘟囔一句：“好心當了驢肝肺！你不吃不興別人吃？我天天給你削蘋果，你見過我吃過幾個？”
董全卓說：“你不是也血糖高嗎？平時又不活動，還是少吃點水果！”
哪料老伴兒得理不饒人：“老頭子，你也不看看這是啥蘋果？這還是上次那個刑警隊的小孔來看你時買的‘國光’，這種蘋果醫生都說了一萬遍了，有糖尿病的人也可以放心吃！”
“那你吃吧、吃吧，多吃幾個！”董全卓表示認輸，“你這麼說，別人還以為我虐待你！再說，明暉在這裏，別搞得跟咱向人家要東西似的，多不好……”
老伴兒邊往門外走，邊佯裝生氣地說：“趙本山的小品怎麼說得來？我可沒提自行車……其實，我巴不得你們趕緊談談你們的破案子！你這幾天，天天晚上做惡夢吆喝，不知道是那個劉所長走了把你嚇得，還是哪個大姑娘把你迷的！我出去走走，給你們倒空，到了飯點我做鍋稀飯端過來……”
老伴兒走了，蕭明暉自嘲說：“沒心思大嫂還很幽默，你倆這樣的性格，保管退了休以後不寂寞！”
“哼，想不寂寞就得天天吵！”
蕭明暉想起剛才的話題，一本正經地問道：“董老，你剛才說有個數字一直揣在心裏沒忘，到底是什麼數字？”
董全卓的眼光重新落下來盯著蕭明暉說：“24，這個數字就是直到今天，我所調查過的人命積案中，被害人的數字！”
“二十四條人命！這麼多？”
“我十六歲參加公安工作，今年五十二歲，整整幹了三十六年，算下來，一年就有大半條人命不明不白地沒了！知道幹刑警的遇到什麼事情最窩囊嗎？不是殺人凶手逃掉了，怎麼抓都抓不住，而是人命案子查來查去怎麼也查不出結果來，死掉的人都在地獄裏睜著眼睛看著你，這才是最窩囊的事情！”
蕭明暉聽了，沉重地點點頭，但又禁不住安慰董全卓說：“董老，這數字確實有些觸目驚心，可畢竟有很多案子發生在二三十年前，那時候的條件太簡陋，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製約了破案……”
董全卓越說越激動：“話是這麼說，但這話外人可以講，唯獨我們自己不能講，為什麼？因為那是人命！你可知道每一起人命案子背後，還有多少受害人的目光在盯著你？！不光死人在盯著你，他們這些活人也無時無刻不盯著你記著你，因為就是你負責調查他們親人意外死亡的案件，就是你沒有能給他們一個最終的交代……”
說著，董全卓又一次沉重地歎氣：“所以，人人都說幹刑警危險，不能長時間幹。其實危險隻是表麵原因，更大的負擔還在於心理壓力！心裏頭年年壓著石頭，越來越重，你說這滋味好受嗎？”
蕭明暉想說其實除了特殊的時代原因，過錯和壓力不能隻背在刑警個人的身上。可眼見對方正處於悲情地亢奮中，話沒說不出口。
董全卓繼續說：“所以，我從刑警上退下來，不想直接回家，而是寧可待在縣局工會裏，養花種草，賞石讀報，我得讓我自己有個緩衝和過度，讓心裏那些沉重的遺憾從哪裏來的漸漸還回到哪裏去，隻有這樣我才能輕輕鬆鬆地安度晚年……”話說到這裏，董全卓神情愈發暗淡：“這也就是我特別欣賞像你和小孔之類的年輕人的原因！刑警，說白了幹的就是良心活，隻有有強烈責任感和使命感的人才配得上幹刑警，隻有這樣的人越來越多，老一輩才能真正從內到外地退下來。”
蕭明暉深知這番話的含義，也深知這番話的沉重。以前，他也曾跟很多老一輩人探討過，時代不同了，年輕人的想法和做法已經與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即使都穿著警服，都是光榮的人民警察，可有的年輕人在責任擔當、紀律遵循、道義堅守、奉獻意識等等方麵的欠缺，還是不同程度的存在著。他們可能比老一輩在文化層次上更優秀，在身體素質上更出色，在技能本領上更高強，但是在精神層麵的傳承上相對屬於較弱環節，而這對於如今的公安事業發展至關重要，不能不令人擔憂。因為畢竟，警察這一職業在人民群眾心目中的形象，依仗的永遠不是打打殺殺和寫寫畫畫，靠的是一種正義和光明的象征，是一種集體力量所呈現出的高尚的精神導向。
見董全卓說得有些疲倦，蕭明暉起身去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董全卓接過杯子邊喝邊說：“明暉，跟你說句實話，當我接到周局長的指示，叫我和你們一起辦案子時，我心裏其實有一百個不情願。一來我老了，不想再摻和你們年輕人的事情，特別是這個案子當時有著那麼複雜的背景；二來我從一開始就覺得這案子玄乎，接手後天天晚上做像以前一樣的噩夢，那就是有人繼續走到鬼門關那裏停下了，轉回身等著我，盯著我，有男人，有女人，穿著白色長袍，披掛著頭發，臉是平的看不清五官，統統高舉雙臂，像是要把我拖下去……我這人年輕時從來不信邪，誰信邪都招我罵，沒想到老了竟老是做這種邪夢……”
蕭明暉接過董全卓遞過來的杯子，放在床頭櫃上說：“董老，可能咱們壓力都太大了，我也老是做噩夢，想起來的不是不堪的過去，就是殘酷的現在……這不是調查案子，簡直是受折磨……”
董全卓憂心忡忡地望著蕭明暉說：“明暉，要不就算了，你看你憔悴成什麼樣了，你的人生還長，總得要重新開始。”
“算了？董老……”蕭明暉充滿疑惑地問道。
“二十四個，我心裏壓著足足二十四條人命呢！破不了案，難道我們就該死？明暉，‘聽人勸，吃飽飯。’如果這案子不是兀龍幹的，最後的結果恐怕就太……不是有領導已經為結案留好了退路嗎？你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這個你一定要想清楚，小心別把自己逼瘋了！”
董全卓的最後一番話，讓蕭明暉感到了深深地震驚。
的確，剩下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