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領地狗明白了大黑獒那日的意思,恍恍惚惚覺得它的選擇也應該是它們的選擇,可以不必劍拔弩張了,回吧,回吧,去野驢河邊睡覺去吧。但是寺院狗和三隻大牧狗並不買它的賬,靜悄悄的狗群裏突然響起了一陣輕輕的叫聲,這是噓聲,是對大黑獒那日的責備。大黑獒那日嗚嗚嗚地回應著,意思是說:看在西結古草原的麵子上,你們就聽我一次吧。領地狗和寺院狗以及三隻大牧狗你一聲我一聲地叫著,都把眼光投向了獒王虎頭雪獒。它們知道,到了這種時候,是進是退的決定權應該在獒王手裏。
獒王虎頭雪獒一直盯著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乞求著來到了獒王跟前。獒王聞了聞它的鼻子,看了看它身上的傷口,又舔了舔它受傷的眼睛,然後奮然一抖,把渾身雪白的獒毛抖得嘩啦啦響。這就是說,它不想走,至少不想馬上就走,因為還有人類,人類才是這次行動的主宰。最凶猛的藏獒往往也是最聽話的狗。大黑獒那日明白了獒王的意思,沮喪地離開它,穿行在領地狗的中間,哀哀地訴說著:聞聞我身上的味道吧,那是漢紮西和岡日森格的味道,我跟這一人一狗已是彼此信賴的朋友了,你們就饒了他們吧,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是岡日森格的主人,你們也饒了他們吧。
不會有狗聽它的了,連同情它的那些領地狗也立馬改變了主意,因為巴俄秋珠和他的夥伴攆了上來。他們一起喊著:“獒多吉,獒多吉。”喊得狗們一個個亢奮起來,狗群就像決堤的潮水,朝著僧舍洶湧而去。
大黑獒那日望著狗群,渾身抖了一下,突然跟著它們跑起來。它吃驚自己居然跑起來了,而且速度也不慢。它的傷口還沒好,左眼和肚子讓它難受得又是咬牙又是吸氣,但是它畢竟可以四肢靈活地跑動了。它跑到了僧舍門口,堵擋在台階上,衝著黑暗的天空,憋足力氣叫了一聲。
父親的動作太慢了,他沒有來得及關上門,野心勃勃的表現欲極強的牧羊狗白獅子嘎保森格就率先撲進了僧舍,接著是新獅子薩傑森格和鷹獅子瓊保森格,接著是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等幾隻凶猛的領地狗。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連忙喊起來:“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
也是白獅子嘎保森格,首先愣了,它幾乎撲到了站在前麵保護著岡日森格的刀疤身上,但卻沒有下口咬住他。那個聲音太奇怪了,奇怪得讓它感到仿佛聽到了遙遠的主人隱秘的呼喚。可麵前的這個人它明明不熟悉,氣味和相貌都不熟悉,怎麼會發出記憶深處那個遠古主人的聲音呢?它用幾乎和對麵的刀疤一樣高的身體橫擋在孩子們跟前,呼呼地悶叫著,但已經不是撕咬前的恐嚇與威逼而是詢問了:你們是誰啊?難道是我最早的主人,是我上一輩子的主人,是我父親母親或者祖父祖母的主人?回答它的依然是“瑪哈噶喇奔森保”。
所有撲過來的藏獒都愣著,都情不自禁地朝後退去。趁著這個機會,父親跳到門口,把大黑獒那日連抱帶拉地弄進了僧舍。大黑獒那日掙紮著,它似乎並不願意接受父親的嗬護,更希望自己在這個非常時刻保持中立的姿態,隻對著天空不偏不倚地叫囂。
“那日,那日。”巴俄秋珠的聲音讓大黑獒那日的耳朵猛然一扇,它掙脫了父親的拉扯,奮力朝外跑去。黑暗中巴俄秋珠滿懷抱住了它,伸出舌頭舔了舔它的眼睛,又趴在地上舔了舔它的肚子。就像久別重逢的親人,大黑獒那日的尾巴使勁搖著,差不多就要搖斷了。
父親擔憂地喊起來:“那日,那日,那日快進來。”但是來到父親麵前的不是大黑熬那日,而是裹著紅氆氌的鐵棒喇嘛藏紮西。藏紮西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拿著鐵棒,一進門就把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撥拉到了門口,然後用自己魁梧的身子擋住父親和岡日森格,口氣平和地說:“你們已經跑不掉了,還是出去吧,一對一是不可避免的,一定要使勁啊,你們的命運就掌握在你們自己手裏。”
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出去了,藏紮西緊跟著也出去了。僧舍外麵,在門口的台階和嘛呢石經牆之間的空地上,到處是狗影和人影。西結古寺的十幾個鐵棒喇嘛和十來個聞訊趕來的牧人舉著火把,鶴立雞群般地矗立在一群狗和一群孩子之間。加上諾布一共八個西結古的孩子憤怒地麵對著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狗群又開始狂叫了,但並沒有撲過去,它們似乎已經意識到,隻要撲過去,就又會被咒語似的“瑪哈噶喇奔森保”的聲音擋回來。
仿佛是故意說給父親聽的,鐵棒喇嘛藏紮西大聲用漢話說:“我們按照規矩辦,孩子對孩子,七個對七個,大人不算數,狗也不算數。上阿媽的要是輸了,一人留下一隻手,滾出西結古草原;上阿媽的要是贏了,我們送你們一人一隻羊,囫圇身子滾出西結古草原。”他剛說完,就有喇嘛和牧人舉起了手,鐵棒嗡嗡嗡地響,火把嘩啦啦地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