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文明曆史的叩問(2 / 3)

那麼,“文章”是什麼呢?它為什麼能給天下以光明呢?春秋戰國時期的三種文獻,給我們呈現了那個時代所說的文章的含義:其一,《論語》說,文章是禮樂法度;其二,《左傳》說,文章是車服旌旗;其三,《楚辭》說,文章是花草與織物的燦爛文采。

顯然,在我們的原典時代,文章是社會秩序,是生活狀態,是人與天地自然和諧相處所生發的燦爛華彩。用今人聽得明白的語言來表述古典文獻中的“文明”內涵,那就是:依據天地運行而創造的生存狀態、普遍基本的社會製度,以及天地人之間的和諧華彩。也即經緯天地、照臨四方的文章之光明,就是文明。

這種古老而深邃的智慧理解,不能不使我們發出由衷的驚歎!

人類社會究竟創造了多少種文明?目前尚無確切計數。

關於世界文明史的基本理念,當代有三種主要的說法。

其一,英國學者湯因比的《曆史研究》。這部著作將人類古典文明看作多元化的發展,並分作了21個類型:西方基督教社會、東正教社會、伊朗社會、阿拉伯社會、印度社會、遠東社會、古代希臘社會、古敘利亞社會、古代印度社會、古代中國社會、米諾斯社會、蘇美爾社會、赫梯社會、巴比倫社會、古埃及社會、安第斯社會、墨西哥社會、尤卡坦社會、瑪雅社會……後來,湯因比又將其發展為31種,我們不再具體羅列,也不對湯因比的劃分做具體的評價。

其二,美國學者斯塔夫裏阿諾斯的《全球通史》。這部著作自1970年出版以來,連續再版七次。它的文明史基本理念是:世界文明並不是以西方文明為軸心發展的,而是多樣化地有差異地發展的;在文明生長時期與此後相當長的古典時期,各個地區、國家的文明都是獨立發展的。這種獨立發展的古典文明,有五個被作者列為專章論述的基本類型:歐洲大陸文明、中國文明、印度文明、非洲文明、世界遊牧文明。

其三,美籍德國學者卡爾·A.魏特夫的《東方專製主義》。這本書有一個頗為驚人的副題——“對於極權力量的比較研究”。他的基本理念是以政治體製模式為文明核心,將人類文明分作兩大類:西方民主文明和東方專製文明。包括中國、埃及、俄羅斯等大國在內的大部分東方國家,都是基於遠古治水而生發的專製主義文明;西方世界則是民主文明。

大量的世界文明史研究著作,告訴了我們一個最基本的曆史事實:人類文明的曆史發展不是單一的,世界上有多少個國家,有多少個民族,便有多少種文明形態。它們千姿百態,色彩紛呈,各具特色,獨樹一幟。這些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文明體係,構成了人類生命史的燦爛華章。

值得注意的是,在所有文明演進史的研究著作中,關於文明起源與文明原創的探究與反思,都居於絕對中心的地位。這一現象的形成,有著深刻的曆史邏輯。這個邏輯就是:不清楚某種文明的起源根基,不清楚某種文明的原創特質,便不能了解這一文明的衍生傳承法則,更無法預測這一文明的未來變化趨勢。

這一邏輯,提出了一個必然的問題——

文明,既然是社會生存發展的總體反映,為什麼還要受到遠去的曆史的製約?

文明,是人類精神連續發展的外在化。

沒有人類精神活動連續發展的積累,便沒有文明的創造,沒有文明的跨越。

正因為如此,任何文明形態的根基都深深埋藏於久遠的曆史之中。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在它由涓涓細流彙成澎湃江河的曆史中,必然有一段沉澱、凝聚、錘煉、升華、成熟並穩定化的樞紐時期。這個樞紐時期所形成的生存形態、生存法則,以及思維方式、價值理念、精神特質,等等,都具有極大的穩定性,具有極強的傳承性。這些穩定的傳承要素及其綜合形態一旦形成,便如同生命基因對一個人的決定性影響一樣,將永遠地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影響或決定著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生命曆史的發展軌跡。這種在早期國家時代生成的獨具特色的穩定的生存方式,是一個族群永恒的文明徽記,將之與其他一切族群的生存方式顯著地區別開來,就形成了世界民族之林中無數的“這一個”。

這種具有極大穩定性與傳承性的創始期文明形態,我在1993年所寫的長篇曆史小說《大秦帝國》的“序言”中,稱之為“原生文明”。

原生文明,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進入自覺生存狀態的第一生命載體。

原生文明,是一個族群擺脫自發生存狀態,進入到理性生存階段的社會創造。

原生文明,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生命延續的第一根基。

所謂曆史傳統,所謂特殊國情,所謂民族精神,所謂價值理念,所謂國家性格,所謂社會風習,所謂民族文化,等等,從實際上說,都是文明大創造時期生成的這種具有極大穩定性的原生文明的種種體現。它們曆經錘煉升華,一旦穩定下來,便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生存發展的根基。其後,無論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曆史軌跡如何演變,原生文明都具有恒定的、難以改變的基本特質。

這種難以改變的基本特質,在不同的文明體係中,表現為方方麵麵的差別:各不相同的文字,各不相同的價值觀,各不相同的生活方式,各不相同的思維方式,各不相同的政治體製與權力運行方式,等等。所有這些差別,所有這些特殊性,形成了一個國家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基本風貌。即或在人類交流融合充分發展的今天,各民族基於原生文明而形成的種種差別,依然是非常鮮明的。

不同的文明目光,對其他文明的觀察與評估,往往是有很大差異的。

美國學者約翰·托蘭曾經在他的《日本帝國的衰亡》中,具體描述了日本文明的思維方式與行為方式,並給予了自己的評判。他是這樣說的——

與西方人黑白分明的思想方法不同,日本人的界限比較模糊。在國際關係中,日本人講究的是政策,而不是原則。日本人的邏輯,就像日本人用的包袱布,可大可小,隨機應變。不需要時,還可以疊起來裝在口袋裏。日本人是不可理解的矛盾:既講禮貌,又野蠻;既忠誠老實,又詭計多端;既勇敢,又懦弱;既勤勞,又懶惰——統統同時存在。對日本人來說,這沒有什麼不正常。日本人認為,一個人的矛盾越多,他便越深奧,自我鬥爭越尖銳,他的生活便越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