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說,你是貴族的,你要去法蘭西,喝最正宗的咖啡。最後一次去天津,我決意與過去告別。是盛夏,暴風驟雨忽然而來。我好似在逃,在世界的最後一日,不知逃到哪裏去,反正是在逃,內心裏,卻是薄涼與淒冷。
雨像石頭一樣打在擋風玻璃上,大到似風暴。這樣大的雨,全是水了,路燈,楊樹,還有,前麵偶爾過車閃過的燈光,遠處,是極黑的夜,閃電裏,我看到地平線,在遙遠的遠方,永遠那麼神秘。
這世界上仿佛隻剩我一個人了。我開著車,不停地往前奔著,最後的夜,我想墮落,想和這個世界一起沉淪。更確切點說,我想把我的昨日埋葬,從此,永遠不再提及。自從那天開始,我不再翻看舊日的東西,而重新過著平凡生活,三五小友小聚,喝點小酒抽點小煙,偶爾和男生打打情罵罵俏,偶爾說點無關緊要的黃段子,日子一天天過得這樣快,好像還在眼前,轉眼已經黃昏。轉眼已經秋涼。我已經二十七歲,臉上有了淡淡皺紋。愛過有痕,我以為的不忘,在那天路過街口聽到有人唱《春閨夢》,眼淚刹那間充滿了眼眶。朋友之間偶爾提起誰誰,我並不在意,但有一天,我在798工廠玩,有人喊,亦塵,亦塵。我驚住。回過頭去,卻是一個中年男子。他和你同名,一樣的名字,一字不差。我聽了,地覆天翻。亦有男人來追,我們約會,去星巴克和後海,抽一支支煙,慢慢靠近,身很近,心很遠。那天有男人騎自行車而來,說帶我去吃前門的鹵煮火燒,因為如果再不吃,就會搬遷了。有多少年,我沒有去吃鹵煮火燒了呢?果然那裏寫了太多“拆拆拆”,仿佛一切就要拆走了。而賣鹵煮火燒的老頭,已經死掉了。隻是,我們沒有親眼見證他的死掉,是他自己暗自死掉了。我的眼淚掉到鹵煮火燒裏,一粒又一粒。這不是當年的味道了。不曾打聽你到法國後的日子,那一切,已經與我無關,我隻是與自己暗自交戰,所謂的不忘,所謂的刻骨銘心,也許隻是我自己的煙視媚行。
更多的時候,我燃起一支叫愛喜的煙,輕輕地看它的煙霧上升再墜落,愛喜,多麼讓人歡喜的名字,在薩拉伯爾吃飯時,你親自給我點上,這一切,曾經多麼美,如今,這一切,多麼涼。
也試圖再開始新的戀愛,與你離散之後,才知道,那幾乎是不能。一次愛,傾盡我一生。這是傾命之戀,我無法再重新組裝自己,無法再一一把過去拚裝起來,我也不能再如過去一樣栩栩如生。過去,多麼遙遠地過去了。
在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我看到了一首詩:
親愛的;
也許真的沒有什麼?
能有什麼呢!
這一切來得太快;
迅雷不及掩耳;
你用時光殺死我;
或者我殺死你;
都一樣。
亦塵,我坐在這座叫和平麗景的公寓門口,不停地擦著眼淚,杏花開了梨花開了,所有的回憶這樣凜冽而來。其實很多年,我一直這樣重複著記憶。毫無疑問,我是個有些囉唆的女子了。有人誇我的手好看,說我拿煙的姿勢那樣撲朔迷離,可見,當年你說的話多麼正確,你說我有一雙桃花眼,你說,我能用眼睛殺死一個男人。你還說過,我似一條蛇,這樣蜿蜒而婀娜。你還說過,我那麼風塵味道濃厚。所以,親愛的,當我路過那些必經的路口,當我吃起那種很長很筋道的蘭州拉麵,當我抬起頭來看著電線杆子上的風車,你告訴我,那是小鳥住的地方,這些細節,無一不讓我落淚。我沒有想到自己還是這樣愛著你。涼風吹夜雨,蕭瑟動寒林。亦塵,你讓我的心裏清涼無比,今生再也不能愛上誰。
七
我身邊的女子大多都已經結婚生子。除了我。無疑,我總是那個例外。很多時候,我背著包一個人到處漫遊,麗江、徵州、西藏……這些可以打發寂寞打發時間,偶爾也會有豔遇,有莫名其妙的男子衝我調情。特別是在飛機上。我左邊或者右邊如果是男子,他們會及時散發出一種曖昧的味道,但更多的時候我選擇戴上耳機,聽程硯秋唱的“可憐負駑衝前陣,曆經風霜萬苦辛”。親愛的,我已經如你所說,不喜歡後麵纏綿的幾句了,我更喜歡那兩句:饑寒飽暖無人問,獨自眠餐獨自行。
這麼多年,我一直獨自眠餐獨自行。梨園已經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每年,我會去梨園,你我的梨園,我去看一眼,那曾經有愛情的氣息的地方。我要這樣,持續地去看一個地方,這個毛病,已經好多年。沒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的秘密,一年又一年,春暖花開,透著一種靈異的光芒。這思念,漸行漸長,有誰知道,它和法國有關?得知你回來的消息,我去了三趟燕莎。是為了買新衣,我要穿新衣見你,雖然我是舊人。我是為了要告訴你什麼呢?我過得很好?在北京買了房子買了車?我甚至想帶一個男人去,告訴你我有愛情了,雖然這樣很傷我的心。最終我決定單獨前往。你住在Kempinski
Hotel,想必是精心挑選過的Kempinski
Hotel。我猶豫,再猶豫。在這個春天,我無限猶豫起來。曾經,和我逛遍北京城吃鹵煮火燒的男子,你如今變成了什麼樣子?車開得很慢,我試圖平靜下來,放了一段舊曲子,馬修的《布列瑟儂》,一如當年那樣古典悠揚。在大堂,我看到了你。一如當年的傾國傾城,你比從前更動人。過來,輕輕地擁抱,你第一句話說:想我嗎?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難過,所有的等待,刹那間如洪水猛獸,我戰栗著,被你幾乎是以颶風的速度裹進了房間。但進了房間,你卻坐在我對麵,三米之遠。然後,你抽起煙。好像昨天你才離家。你不斷地說著法國,說著普羅旺斯,你說,國內的環境太差了,我們法國人……我聽不下去了,是的,你說,我們法國人。年少時,我們曾經說過普羅旺斯,但沒有愛情的普羅旺斯,與我無關。你與金發碧眼的女子早就離婚,一個人過,開了一個極大的畫廊,還涉足金融房地產,你在國內的坐騎是奧迪A8,你說,沒想到你開著Polo而來,這樣的車,還能開麼?我再度無限自卑,聲音低小,甚至,帶著幾分淒涼,想笑,但是,卻輕聲地說:我覺得已經很好了。曾經,我們說過十幾個小時的話,如今,卻相對無言,沉默間,你說,走,去普拉娜吃飯,喝啤酒去。
坐在普拉娜,我看著你,想起過去曾經看著你,不眨眼地看著,意味深長地看著,或者說,我曾經色迷迷地看著你,這些我曾經做過的事情,如今,已經毫無意義。
因為,我發現我不再心跳,甚至,我竟然微微笑了一笑,和你輕輕地碰杯。
你再度說起法國,說起自己的資產。我一直沉默,把玩著手機,諾基亞,黑色的諾基亞,一朵小小的玫瑰花次第盛開,曾經,我們用過同樣的一個手機。但現在,隻有我一個人在用。所有的過去,隻有我一個人在默默承擔。我終於知道,愛過去了就永遠過去了,是誰說過,如果還想回到從前,那簡直是永遠地不可能。我自以為的癡情和難忘,卻原來,隻是我一個人的事情,與你,沒有關係。如同徐靜蕾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她愛了他一生,他並不知道,那又有什麼關係?她要的是自己的那份感覺,要的是不辜負自己,這,很重要。當你說,親愛的,跟我走吧,法國有一切,愛情,麵包、詩、畫……是的,亦塵,我一直在等待這麼一天,你回心轉意,忽然又發現我的好,愛情過盡了千帆,你突然發現,岸上的女子原來是朝思暮想的女子,而水裏的女子,都已經隨波逐流,那時,我以為自己會等待你回頭。卻原來,沒有愛情會在原地等待你。亦塵,我已經不愛你。我愛的,是過去那段華年,曾經鬱鬱蔥蔥,與你有關,但你隻是光陰裏的角色,定格了而已。
你袖口的紐扣閃著亮光,真好看,你永遠這樣衣著光鮮。可你永遠不知道,我隻是一個樸素的布衣女子,自然的野生的,隻要一點點陽光,一點點愛就足夠了。
說再見的時候,你說,櫻涼,可以再抱一下嗎?我輕輕擁上去,輕輕地拍了拍你的後背,這輕微的動作讓我明白,一切,真的已經過去了,這個擁抱,與愛無關了。去日宛如昨日。
我覺得自己已經老得無以複加了。二十七歲,我老了。親愛的,你也會老,當你也老了,我想,你會後悔的。我不記得自己放過這樣的一首老歌,當我打開汽車音響時我發現一個叫高勝美的女人在唱《薔薇薔薇處處開》:薔薇薔薇處處開,青春青春處處在,擋不住的春風吹進胸懷,薔薇薔薇處處開……我以為自己會哭,但我沒有,車上了三環,聲音開得極大。啊。薔薇薔薇處處開。去日宛如昨日,我打馬經過的青春啊,從此一寸寸就過去了吧,我看到月亮升起來,我看到,去日宛如昨日,我依舊懷著一顆脆弱的心,水亮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