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看一台大戲,最初一定是鬧哄哄的場麵,等各自都找好了合適的位置、角度,就會慢慢地安靜下來。

其實,戲在他們還未能安靜下來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麥子的爸爸——也就是麥傳金,正拿著鞭子抽打那條衰老的牛。

真的衰老了。

鬆鬆垮垮的皮,毛已經十分稀疏,並且非常細軟,像牆角終年不見陽光的小草。它的角毫無光澤,像被多年風吹日曬之後,已經幹焦的陳木。它的眼皮耷拉著,似有無數的皺褶。

而它原先曾是一條健壯英俊的牛。

當年,一聲長哞,能傳至天邊,震得身邊大樹上的葉子都“沙沙”作響。

現在,它在鞭打中,隻能哼哼,一副精疲力竭、無可奈何的樣子。

當年,鞭子抽打在它結實的、緊繃的皮上,發出的聲音是響亮的、猶如鼓的聲響,而現在,鞭子猶如抽打在軟遝遝的一堆敗絮上。它勉強地躲閃著,繞著拴它的柱子,來回轉動著。

誰也不說話,隻是用一種冷冷的、譏諷的目光看著。

麥傳金已滿頭大汗,又是一陣鞭打之後,他扔掉了鞭子,坐在一條矮凳上,雙手抱住了垂著的頭。

一粒粒汗珠,掛在他灰黑色的發尖上,像草葉上的雨珠。

“麥傳金!”站在最前麵的田瓜的爸爸,一直在抽煙,這時,他把煙蒂丟在腳下,然後用鞋子使勁撚了撚,“你說我們的錢,都被你家的牛吃了?”

麥子的爸爸不吭聲。

“他是這樣說的嗎?”田瓜的爸爸問細柳的爸爸。

細柳的爸爸點了點頭:“是這樣說的。”

“麥傳金,你是這樣說的嗎?”田瓜的爸爸追問著。

麥子的爸爸點了點頭。

田瓜的爸爸嘴一撇,笑了:“你在和大夥開玩笑吧?”

麥子的爸爸說:“我沒有開玩笑。”他向田瓜的爸爸要了一支煙。

田瓜的爸爸給麥子的爸爸把煙點著了:“你家如果等著用大錢,就跟大夥說一聲,多了沒有,多少都能借你一些。”

麥子的爸爸說:“我家不缺錢。那些錢真的被這畜生吃掉了。”他指了一下牛,“老畜生!”

田瓜的爸爸將頭轉向後麵站著的人群:“你們聽到了嗎?我們賣麥子的錢全都被他們家的牛吃掉了。”他哈哈大笑起來。

麥子的爸爸也笑了笑。

很多人都在笑。

田瓜的爸爸突然不笑了:“這人群裏,也有不少養過牛的,你們都聽說過牛吃錢的蹊蹺事嗎?啊?”他轉向麥子的爸爸,“你真會編呢!”

“沒編。”麥子的爸爸說,“真的被牛吃掉了。”

田瓜的爸爸向眾人:“大夥相信嗎?”

一片“噓”聲。

“知道你們就不相信。”麥子的爸爸大口抽著煙,“牛把錢吃了,我也沒聽說過。可是,”他指了指牛,“錢就是被它吃了!”

大家望著牛。

牛已累了,癱臥在牆角,半眯著雙眼。

細柳的爸爸說:“麥傳金,你知道嗎?我要等這筆錢用呢!”

“我知道。”麥子的爸爸說,口氣裏透著難過。

田瓜的爸爸說:“麥傳金,你大概也知道吧,我兒子田瓜在盼望這筆錢呢!”

麥子的爸爸點了點頭。

“知道了就好。知道,就趕緊把這錢分給我們。”細柳的爸爸說。

“趕緊吧!”田瓜的爸爸說。

麥子的爸爸說:“真的被牛吃了。”他把煙扔在地上,向著田瓜的爸爸、細柳的爸爸,向著眾人說,“我要是說一句假話,我家的麥子被雷劈死!”

眾人一片沉默。

接下來,麥子的爸爸,就不住地向眾人訴說著錢被牛吃掉的經過。

眾人既聽得津津有味,又顯出很不耐煩再聽他講下去的神情。

有個女人在人群裏哭了起來。她是村東頭的蔡寡婦。那些賣麥子的錢,對她來說,極其重要。

不知是誰說了一聲:“你把這些錢全都賭輸掉了吧!”

人們一下子想起來了,麥子的爸爸曾經是一個賭徒,曾經輸掉過房子,最厲害的一次,是那年冬天,一夜輸得隻剩一條褲衩回到家裏。

麥子爸爸的心好像一下被刺痛了,他在人群裏尋找著那個說話的人。半天,他說:“我已經不賭了,好幾年啦!”他有點兒激動,“你們怎麼說我又賭了呢?”

有人縮躲在人群裏,小聲說了一句:“這毛病難改的。”

麥子的媽媽從外婆家回來了。路上,她已經聽說了家中發生的事。趕到家一看,籬笆也踩倒了,菜也踩爛了,眼淚跟著下來了。聽到有人重提麥子爸爸賭博的事,她說:“孩子他爸改了呀!”

就聽見麥子的爸爸在裏麵不知道在對誰大聲說:“我改了!再說,我到哪兒去賭?這麼半天工夫,就是賭,也輸不了這麼多呀!”

有人立即跟上說:“油麻地就是一個大賭窟,誰不知道呀!賭注大些,這幾萬塊錢輸光了,不就是眨眼的工夫!”

“麥傳金,你就別騙人了!”蔡寡婦擠到麥子爸爸的麵前說。

“我沒有騙人。”麥子的爸爸說。

蔡寡婦說:“你說,以前,這村上,誰家沒有被你騙過錢呀?”

“我改了。”麥子的爸爸說。

麥子的媽媽哭著說:“一家一家的錢,我們都還了,不差一分。”

有個老頭蹲在地上:“賭,騙,這等毛病能改?改不了。”

不知是誰,用很小的聲音在人群裏嘰咕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麥子的爸爸看著那一對對充滿疑惑、蔑視的目光,突然又拿起牛鞭子,雨點一般,劈頭蓋臉地向牛抽去。

牛哀鳴著。

麥子回來了,他一頭紮進牛欄,衝上前去,緊緊地抱住爸爸的胳膊,不讓他再將鞭子抽打在牛的身上。

牛的身上已滿是鞭打的傷痕。

但,爸爸將麥子推倒了,繼續鞭打著。

一直站著沒有說話的教小學語文的王老師,取下眼鏡,用嘴往鏡片上哈了幾口熱氣,再用衣角擦了擦,重新戴上,對麥子的爸爸說:“麥傳金呀,可惜一個人才了,你該學表演去!”說完,掉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