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的爸爸腦子精明，會算賬，做事情也牢靠。
今天一早，爸爸背了一個包，就去了油麻地鎮糧站。
款已從信用社取出了，糧站如數付了村裏人的麥子錢，一共是兩萬八千五百三十二元。
爸爸當著糧站人的麵將這些錢數了三遍，直到堅定地認為一分錢也沒少給之後，把這些錢裝在了一個帶拉鏈的背包裏。往回走時，爸爸沒有敢斜挎這隻包，而是一直把它掛在胸前，貼在心髒跳動的地方，並用雙手抱著。
昨天，他已在糧站與村裏人說好，今天晚上，大夥兒都到他家來，一家一家地當著眾人的麵，把自家的賣麥款取走，也好都聚在一起高興高興。
現在，距離晚上將近十個小時，這筆款子放在何處好呢？總不能將包就這樣掛在胸前直到晚上吧？爸爸唯恐這筆巨款有什麼閃失，不知道究竟要把它們放在何處了。放在褥子下吧？不行。放在櫃頂上吧？不行。放在抽屜裏吧？更不行。放哪兒，都覺得不妥。
爸爸來到了牛棚，見麥子還沒有將牛牽回來，說了一句：“這兩個怎麼還沒回來？”就在準備離開繼續去找一個藏錢之處時，偶一抬頭，看到了梁上掛的一隻籃子。
爸爸的眼睛亮了一下。
說是牛棚，其實是個幾十平方米大的簡易房屋。它連著麥子家的住房，早先，確實是個四麵沒有遮擋而隻在上麵蓋了個草棚的牛欄，但自從牛老了之後，怕它冬天時禁不住寒風，爸爸就請了幾個親戚，花了四五天的工夫，砌了土牆，將它變成了屋子。
已記不得那梁上的籃子是什麼時候掛上去的，也記不得將它掛在梁上是幹什麼用的，大概是因為這籃子破了，可又舍不得扔掉它，就隨便掛到了一個從梁上垂掛下來的鉤子上，那鉤子本來是用來掛用牛的工具的。
籃子上落滿了灰塵。
爸爸笑了：把這錢放在這籃子裏，也許是最可靠的，誰也不會注意到這個籃子——誰會想到把這麼一大筆錢放在牛棚裏呢？
爸爸把錢從包裏取出，用幾張報紙包好，搬來一張凳子站上去，下意識地看了門口一眼，將錢放在了那隻塵封許久的籃子裏。
站到地上後，爸爸向後退了幾步，吸了幾口帶有濃烈牛尿臊味的空氣，很為自己選擇的這一藏匿之處得意，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他笑了一笑，拍了一下巴掌，扛著凳子走出牛棚。
那時，麥子已牽著牛離家很近了。
爸爸叫了一聲：“麥子！”
麥子叫了一聲：“爸！”
麥子將牛牽進牛欄，把它拴在了柱子上，然後從欄外抱了一堆它喜歡吃的幹草扔在它的麵前，說了一聲：“我出去玩了！”走出牛欄，往村裏走去。
下午四點多鍾的光景，那時，村裏的人正像往常一樣，在忙各自的事情：在地裏幹活的幹活，在河裏抓魚的抓魚，在樹蔭下打牌的打牌……正在收拾農具的爸爸忽然有點兒不放心那梁上籃子裏的錢，放下手頭的活，走進了牛棚。
因為光線偏暗，爸爸一時沒有看清眼前的情景，等稍微適應了暗淡的光線，眼前的情景，不禁使爸爸大吃一驚：
那籃子掉在了地上！
“錢！”
爸爸立即衝上去，撿起籃子，發現籃子竟是個空的。
爸爸渾身立即哆嗦起來，扔下籃子，在地上那堆幹草中胡亂地翻找著。最後，他把這些幹草抱起來，然後讓它們紛紛落下，再抱起來，再讓它們紛紛落下。這樣抖落了幾次之後，又把那些幹草抱起來，用力拋向空中。
幹草“沙沙沙”地落下。
“錢呢？！”
爸爸立即瘋掉了，“呼哧呼哧”地喘息著，在牛棚裏到處找著，不時地又跑到牛棚外麵，大聲地喊：“錢！錢不見了！”
那時，媽媽正在外婆家，麥子正在村裏和田瓜他們玩呢。
爸爸把手放在冷汗淋淋的額頭上：別急別急，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記錯了？是不是記錯了？沒有放在那隻籃子裏吧？
他又立即衝進家中，把先前準備藏匿這筆錢的地方，一處一處，反反複複地搜查了幾回。還有幾處他先前根本就沒有動過念頭的地方，也搜查了幾遍。轉眼間，家裏就被搞得亂七八糟，仿佛曾遭強盜入室搶劫一般。
爸爸的眼前忽然浮現一個情景：
牛在反複地咀嚼著什麼。
他立即衝進牛棚，幾步衝到牛跟前，揪住牛鼻子，將它的腦袋提了起來，然後捏住它的鼻子，迫使它把嘴張開，手一下伸進它的喉嚨，一把抓出一堆爛糊糊的東西，仔細一看，是已經被嚼成爛泥一般的報紙！
爸爸把手中的東西甩在幹草裏，將手在褲子上擦了擦，罵了聲：“老畜生呀！”踉踉蹌蹌地走到外麵，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把仿佛抽了脊梁骨的身子靠在土牆上，雙手揪住頭發，閉著雙眼。
有腳步聲由遠而近。
細柳的爸爸從地裏幹活回來，路過麥子家門口，見了麥子的爸爸，就叫他的名字：“麥傳金！”
“哎。”爸爸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晚上，到你家來拿賣麥子的錢。”
“拿不了了。”
“拿不了了？”
“拿不了了。”
“怎麼拿不了了？”
“被牛吃了。”
“麥傳金，你真會開玩笑。”細柳的爸爸說完，往家走去。走了幾十步，又走回來，“麥傳金，你開玩笑吧？”
“沒開玩笑。”爸爸的眼睛始終閉著。
“錢被牛吃了？”
“吃了，全都吃了。”爸爸的腦袋“吧嗒”一下耷拉在了胸前，“都拿不了了。”
細柳的爸爸一邊疑惑地看著麥子的爸爸，一邊往後退著，退了六七步，掉轉身去，快步走向村裏。
不一會兒，這一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村子。
那時，麥子正與他最好的朋友田瓜，在一個大草垛下打鬧成一團……
3
擁到麥子家的，不僅有賣了麥子還沒有拿到錢的人，那些與此事無關的人，也來了不少。
很熱鬧。
這些人擠擠搡搡，不住地有人往人群前麵拱去。前頭的人很生氣，一起用力，撅起屁股，往後突然一使勁，人一排排地向後倒去，最後麵的終於站不住，不少人跌倒了，就聽見麥子家菜園的籬笆“哢嚓哢嚓”一陣亂響，被壓倒了，正在生長的菜被跌倒的人壓爛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