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今天中午,風和日麗,四周異常安靜。我浮想聯翩,手捧著的書,一頁也沒有讀完。從木船停泊處飄來的水草的清香,田野裏暖烘烘的氣浪,縈繞著我的軀體,仿佛有生命的大地對我徐徐地呼出熱氣,而我的呼吸也拂觸著他的身子。
綠油油的稻秧隨風搖顫;河裏的鴨子或潛水覓食,或用喙撩水洗濯羽毛。沒有喧雜;潺潺流淌的河水牽動木船,纜繩和跳板發出輕微的淒涼的聲音。
不遠處是渡口。鬱鬱蔥蔥的榕樹下聚集著不少等待擺渡的人,渡船一靠岸,便爭先恐後地上船。我久久地望著渡口,感到別有一番情趣。對岸是鄉村集市,怪不得渡船這麼擁擠。他們有的頭頂著幾捆青草,有的挎著竹籃,有的扛著麻袋,下船後急匆匆走向集市。有些村民趕完集往回走了。寧靜的晌午,小河兩岸兩座村莊之間這司空見慣的事情,構成鄉村生活的一條支流,緩緩地流動著。
我坐著陷入沉思:孟加拉的田野、河埠、藍天、陽光為何透現沉鬱的蒼涼呢?或許是因為孟加拉的自然景色特別引人注目的緣故吧。萬裏無雲的晴空,一望無際的平原,金光四射的太陽,置身其間,覺得人太渺小了;人來人往,像渡船劃過來劃過去,隻隱隱聽見他們的交談;世界的集市上,模糊地看見他們在人生的道路上顛躓,尋覓亙古如斯的些許悲歡。在浩茫冷漠、萬世綿延的自然中間,那微語,那忽隱忽現的歌謠,那晝夜的瑣事,是那麼細微,那麼短暫,充斥無謂的憂思。沒有目標、煩惱,無須拚搏的幽寂的自然中間,可以看見博大的美和廣闊而穩定的寧謐。可是在我們人群中間,滿目是不間斷的奮鬥的艱苦和可憐的愁容。
遠望河畔影影綽綽紫嵐繚繞的叢林,我的心不覺飛到了那兒,在涼蔭下諦聽清風和枝葉的喁喁低語。
愁雲慘霧、堅冰厚雪、漫漫黑暗籠罩的地方,自然是萎縮的。那裏的人建立了功業,認為他們的願望和事業萬古不朽,在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上打上深深的印記;他們把目光投向後裔,樹碑立傳,在屍體上用岩石建造永久的紀念堂。然而,接下來許多印記漫漶了,許多名字被遺忘了,這一點沒有被人們注意到,是因為他們太忙了。
薩加特普爾
1891年6月23日
六
下午,船兒泊在當地一座村莊的碼頭上。我坐在船上,看一群孩子快活地玩耍。但這幾天日夜跟著我的幾個士兵,惹得我很不愉快。他們認為,孩子們的遊戲太粗野了。船夫們坐在一起聊天,開懷大笑,他們也覺得那是對國王的不尊敬。農民把黃牛牽到碼頭上,讓牛飲水,他們立刻上前揮舞棍子驅趕,以維護帝國的尊嚴。換句話說,國王的周圍成了沒有笑聲、沒有遊戲、沒有聲響、沒有人煙的荒漠,在他們的眼裏,帝國的尊嚴才得到有效的維護。
昨天,他們也凶神惡煞似的跑過去驅趕遊玩的鄉村孩子,我把上層人物的尊嚴拋到九霄雲外,嚴厲地製止了他們。事情是這樣的:河岸上放著一根很粗的桅杆,幾個光屁股小男孩蹲在地上商量了一會兒,覺得他們齊聲喊著號子,推動桅杆,那是一種極有趣的新遊戲。他們怎麼想就怎麼幹!
他們一麵推桅杆一麵高喊:“小夥伴們幹哪,嗨喲!用力推哪,嗨喲!”桅杆轉一圈,他們中間就爆發出一陣大笑。
男孩子中間有一兩個女孩,她們的脾性、舉止與男孩截然不同。她們是因為缺少女伴,不得已加入了男孩的行列。她們的性情無法讚同這種亂哄哄的費力的遊戲。一個女孩一聲不吭,走上前去,嚴肅而平靜地坐在桅杆上。
男孩們愣住了,饒有興味的玩耍戛然而止。其中兩個男孩歪著頭尋思了一會兒,他們似乎覺得解決眼下這個難題的最好辦法,是向她屈服。他們悻悻然走出一丈來遠,懊喪地望著神色莊重凝然坐在桅杆上的女孩。他們中一個頑皮的小家夥,走過去,試探著輕輕推一下女孩。她不搭理他,照樣悠然自得地坐著休息。年齡最大的男孩,指了指旁邊可供她休息的地方,可她使勁兒搖搖頭,雙臂交抱在懷裏,扭一下身子,挺直腰杆穩坐不動。那個男孩於是以膂力與她講理,並立即贏得了勝利。
歡呼聲再次響徹天空,桅杆又開始滾動了。過了片時,那個女孩擯棄女性的清高孤傲和高潔的個性,擺出隨遇而安的樣子,參與了男孩們這種頗具刺激性但並無什麼意義的遊戲。但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好像在心裏說:“男孩子根本不懂什麼叫遊戲,他們隻會湊在一起瞎鬧。”如果她手邊有一個盤著發髻的黃泥娃娃,她難道還會同傻頭傻腦的男孩一起玩推桅杆這種無聊的遊戲嗎?
不久,男孩們又想到另一種玩法,那也是很有趣的。兩個男孩抓住一個同伴的手和腳,一左一右地甩了起來。毫無疑問,這其中有一個大奧秘。其他男孩見了全都歡呼雀躍。但女孩見了覺得無法忍受,一臉厭惡,離開現場,回家去了。
接著發生了意料中的意外,兩個男孩一鬆手,被晃悠的男孩咚地落在地上。他爬起來,氣呼呼地撇下遊伴們,走到遠處的草地上躺下,頭枕著交握的雙手。他憤怒的表情在無言地宣告:他不再與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界保持任何聯係,一生不同任何人遊玩,獨自仰麵靜臥,數夜空的星星,看雲彩的遊戲,聊度餘生。
年齡最大的男孩見他一副憤世嫉俗、過早地斷絕塵緣的果決神態,急忙跑過去,把他的頭摟在懷裏,後悔地請他原諒,關切地問:“身上哪兒碰疼了嗎?小兄弟,別生氣,快起來吧!”
不一會兒,我看見兩個男孩像兩隻小狗,手拉著手又親熱地玩開了。不到兩分鍾,屁股摔疼的男孩又被同伴們抓住手腳甩悠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