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太陽底下,四散的紅發讓吹來的風起了波紋。“我以羊蹄子起誓。”她說。

“你真是最好的女巫了,”年輕的漁夫說,“我今晚一定去山頂和你跳舞。我還以為你會跟我要金要銀,但既然你隻想跳舞,我就陪你跳,這不過小事一樁。”他摘下帽子向她行禮,深深鞠了一躬,然後歡天喜地地跑回鎮上去了。

女巫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視線外,她才走回山洞。她從雕花的木匣子裏取出一麵鏡子,放在架上,在鏡子前用木炭點著了馬鞭草,透過煙圈看著鏡子。“他本該屬於我,”她說,“我的姿色不差於那人魚。”

這天晚上,月亮升起,年輕的漁夫爬到山頂,站在角樹下。大海如一麵錚亮的圓盾,海麵影影綽綽,是漁船正趕回港口。有著一雙硫黃般眼睛的大貓頭鷹喊了他的名字,但他沒有回應。一隻黑狗狂吠著朝他跑來。他拿起一根柳條抽了過去,黑狗發出嗚嗚的低吼,逃走了。

午夜時分,女巫們像蝙蝠一樣從空中翩然而至。“喲!”剛一落地,她們說,“來了個我們不認識的人!”她們嗅來嗅去,竊竊私語,打著暗號。那個年輕女巫最後才到,她的頭發在空中飛舞。她穿了一件繡滿孔雀眼睛的金絲裙子,頭上戴了頂綠色的天鵝絨小帽。

“他在哪兒,他在哪兒?”女巫們看見她到了,尖聲問。她隻是笑了笑,跑到角樹下,拉著漁夫的手,請他走進月光裏,開始跳舞。

他們轉了一圈又一圈,年輕的女巫跳得好高,漁夫甚至能看到她猩紅色的鞋跟。忽然,人群裏傳來一陣奔馳的馬蹄聲,卻唯獨看不見馬,漁夫有些怕了。

“再快點兒,”女巫大聲命令,她勾著漁夫的脖子,鼻息直噴在他臉上,“再快點兒!快點兒!”腳下的土地似乎都旋轉起來,他覺得一陣暈眩,同時一種恐懼感向他襲來,仿佛有什麼邪惡的東西正注視著他。終於,他發現遠處岩石的暗影裏站了個男人,可剛才那裏明明什麼也沒有。

男人穿著一身黑色的天鵝絨套裝,是按照西班牙樣式剪裁而成。他的臉出奇地白,但驕傲的嘴唇卻紅似花瓣。他似乎很虛弱,身子向後靠去,有氣無力地撫弄短劍的劍柄。在他身邊的草地上放了一頂綴有羽毛的帽子,還有一副鑲金邊的騎馬手套,上麵用珍珠縫成一個古怪的圖案。他的肩膀上披了件黑貂皮襯裏短外套,纖細雪白的手指戴滿了戒指。他的眼皮沉沉垂下。

年輕的漁夫定定地望著他,像是中了什麼咒語。他們終於對上了眼,不管漁夫跳到哪裏,他都覺得那人的眼睛一直盯在自己身上。他聽見年輕的女巫笑了,於是摟住她的腰,開始瘋狂轉圈。

森林裏的一隻狗忽然叫了起來,跳舞的人停住了,一對一對地走過去,跪在地上,親吻那個男人的手。他驕傲的嘴唇隨之顯現出一絲笑意,就像鳥的翅膀點在水麵,激起一圈圈的笑紋。不過他的笑容裏帶著輕蔑的意味。他還在盯著漁夫。

“來啊!咱們去拜拜他。”女巫悄悄說道,帶他走了過去,而他竟也有種強烈的欲望想照她說的做,便立刻跟上了。走近那人的時候,不知怎的,他在自己胸前畫起了十字,並呼喚起聖名。

就在此時,女巫們忽然像老鷹那樣尖叫起來,飛上天逃走了。那張一直望著他的蒼白的臉也因痛苦而扭曲。那人朝森林走去,邊走邊吹口哨。一匹配有銀質馬飾的西班牙小馬跑來迎接他。他跨上馬鞍,轉身憂心忡忡地看了漁夫一眼。

紅發女巫也想飛走,可漁夫抓住她的手腕,緊緊抓著不放。

“放開我,”她大叫道,“讓我走吧。你叫出了一個不該叫的名字,比畫了一個我們不能看的暗號。”

“不,”他說,“我不能放你走,除非你把秘密告訴我。”

“什麼秘密?”女巫像隻野貓一樣掙紮著,緊咬的嘴唇裏泛出白沫。

“你知道的。”他說。

她那草綠色的眼睛因淚水而黯淡,她對漁夫說:“我什麼都能告訴你,除了這個以外。”

他笑了,把她抓得更緊了些。

她知道自己已經跑不了了,便低聲告訴他:“其實我和海的女兒一樣美,和那些生活在碧水之下的女孩一樣可愛。”她邊討好他,邊把自己的臉貼了過去。

但漁夫皺著眉頭推開了她,說:“如果你答應我的事做不到,我就隻能殺了你這個假女巫。”

她麵如死灰,又宛如猶大樹上結的花。“那就來吧,”她說,“這是你的靈魂,又不是我的。你想怎樣就怎樣吧。”她從腰間拔出一把綠色蛇皮柄小刀,遞給了漁夫。

“這個東西有什麼用?”他不解地問。

女巫沉默片刻,表情變得越來越驚恐。隨後,她把額前的頭發向後攏了攏,朝他邪笑說:“人們所謂的影子,其實並不是肉體的影子,而是靈魂的肉體。你站在沙灘上,背朝月亮,沿著雙腳把地上的影子割開,那就是你的靈魂了。讓它離開你吧,它會照你說的做。”

年輕的漁夫開始發抖,不停地問:“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但我本來是不該把這事告訴你的。”女巫抱著他的膝蓋痛哭起來。

他把她推開,留她一人在草叢裏,然後走到山頂一邊,把小刀別進腰帶,往山下走去。

他的靈魂在體內呼喚他:“喂!我陪伴了你這麼多年,一直為你服務。不要現在就把我送走啊,難道我做錯了什麼嗎?”

年輕的漁夫笑了,說:“你什麼都沒做錯,隻是我不再需要你了。世界這麼大,世界之外,還有天堂和地獄,以及這兩者之間那個昏暗的房子。你想去哪兒就去吧,我的愛人正呼喚我呢。”

他的靈魂還在苦苦哀求,但他毫不在意,從岩石間不斷跳躍,腳步靈活得像隻野山羊。最後,他來到一塊平地上,這裏是一片黃色的沙灘。

黝黑的四肢,結實的肌肉,活像一尊希臘人雕刻的塑像——他就這樣背對月亮站在了沙灘上。海水中,泡沫向他伸出了白色的手臂;波浪裏,一些朦朧的身影升起,向他行禮。在他麵前的便是他的影子,他靈魂的肉體,而他身後,是一輪明月隱約在蜜色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