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薺麥青青(1 / 3)

三十、薺麥青青

西湖之勝,湖水可以當藥,青山可以健脾,逍遙林莽,倚枕岩壑,便不知省卻多少參苓丸子矣。但心外無物,境由心造,西湖之勝,也貴在遇見無事的閑人。

閭丘丹逸作別林芷彤道:“師妹,你回家小心。福建耿家連戰連敗,天地會也遭重創,說不定清軍很快又會重回八閩。誰勝誰負不知道,但戰火是免不去的。饑荒、戰亂、死人、瘟疫——自古亂世就是血池地獄。我也不能再在漳州露麵,既然你不願隱姓埋名同我奔赴前線,我也無法退隱江湖再回漳州了。有時錯過就是過錯,那兒熟人太多,諸事不便,所以連師父也沒再去看過。”

林芷彤不置可否,卻道:“這兒花開得很豔。是不是有首情詩,是叫人慢慢看花的?”

閭丘丹逸道:“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但成功總要代價,我沒有做漢奸的爺爺,隻能比別人更狠一些。”

林芷彤摸了摸白馬,道:“師兄,不用多言了,人各有誌。我不會同師父講起的。以後我也叫你朱三太子吧,免得不小心露餡,又不知引起怎樣的驚濤駭浪。你自己也要注意,你幹的事看起來風光,其實玩的是刀刀見血、步步驚心。普通人有贏和輸兩個字,你們隻有贏和死兩條路——如果可以,少殺點人。”

閭丘丹逸深深地歎了口氣,道:“我又何曾想殺害生靈!但,所謂功業,其實都是殘忍的衍生。”

林芷彤南行至閩北,一路荒涼。上次見此地還炊煙嫋嫋,一片田園,如今卻薺麥青青,枯草一片。三百裏路隻見屍首,不見人走。林芷彤才發現自己搜來的銀票沒有任何用處,人活著隻有糧食和水是必需的物品,可偏偏自己從京城太師府帶了一袋子金銀珠寶,若此時能有一袋子炊餅,那麼這兒就會是天堂。林芷彤感覺自己快支撐不住了,再高的功夫也擋不住饑餓,一代女俠死在這兒雖然荒誕,但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一種恐懼彌漫在林芷彤的身上,林芷彤從沒有這麼害怕過,她又變成了一個小孩。心想:若我死了,不知多少人會哭?爹爹、娘是一定會哭的,那幾個男人就難說了。

突然看見白馬在吃草,喜從惡中生,悄悄拿出匕首。馬通人性,一聲長嘯,就往遠逃。林芷彤再也顧不得費迪南德所講不能運氣的禁忌,一招白鶴三抄水,趕到馬前,揮出匕首就要往前脖子上刺。

那馬迅速轉身,刀刺在屁股上。馬沒有反擊,低著頭,又抬起頭,回首望著自己的主人,眼中好似含著點濕漉漉的水。隻一瞬,林芷彤想起了以前養的阿黃,便鬆了手扔掉了刀。剛咬著牙,想撿起時,肚疼發作,癱坐在地上。費迪南德所講的後果終於浮現了?這荒郊野嶺就成了我最後的地方?

白馬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地上打滾的林芷彤,咬了一把草放在芷彤身前。又四麵轉動著,終於跑遠了。林芷彤把草給吃了,身子骨才好受了一些。

林芷彤躺在草地上,覺得白雲越來越大。她把身上的金銀扔掉,又想起費迪南德的話,自己該還有一次出手機會才對,想到這又強撐著站了起來。調整了一下呼吸,肚子仍然生疼。她明白這洋姐姐醫術的厲害了,自己若再運一次氣,真可能當場癱瘓。

林芷彤開始傻笑,原來想用這四次運氣的機會,在江湖上打敗四個魔頭。結果已經用了三次,一次用在不會功夫的皇帝身上,一次用在不會功夫的炸油條小販身上,一次居然用在馬身上,還讓它跑了。看來人所謂的願望、想法多半都是靠不住的,本還想著這一袋子金銀讓爹娘一輩子衣食不愁,如今看來也未必現實。若是盛世,爹娘耕個田也能養活自己,碰上亂世,銀票就是紙張,黃金就是黃坨坨。人賺來的財富多半用不著,就如這願望是九成完成不了的。

林芷彤開始詛咒起耿家了。這耿精忠真他娘的不是個好東西,好端端地打什麼鳥戰,想想他的借口居然是岸芷山起火,又有些怪起自己來。又覺得天地會其實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安生日子不過,天天鼓動大家造反。但這天地會的頭居然是師兄,還是為了吃自己的醋才當上的,又不免自責起來。過了一陣子,林芷彤又想到其實清廷更不行,貪汙、腐化、把百姓當成畜生,也確實需要些人來反抗一下。這樣一來,是非對錯,就完全糊塗了。林芷彤心想,若是沒有我,他們也會鬥吧。有時,一堆人和另一堆人打得頭破血流,要的隻是借口。

強撐著走了幾裏路,耳朵開始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像一群亡魂坐著馬車在自己身邊飛奔而過,林芷彤不敢說話,低著頭,就真看見了一個亂墳崗,下麵橫七豎八擺著至少百十具屍體。林芷悠支撐不住,趔趄幾下便倒下了,耳朵還能聽見聲音,嘴巴卻講不出話來。

不知過了多久,天上下了幾滴雨,林芷彤蠕動著嘴巴把雨水吞了進去,又有了些活氣。這時聽見一個老人失聲痛哭,道:“我的兒子啊,你死得最冤枉啊。本想留一個養老送終,結果還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啊——清兵啊,你不是說仁義之師嗎?怎麼剛收複這兒,就要打死我們這麼多隻會刨食的村民啊。你們說我們村沒有氣節,附逆於耿賊,便將全村六十四人都屠殺了啊。耿軍過來時,也是罵我們沒有氣節,用刀逼著村民入伍的啊。老百姓哪知道站哪邊才叫有氣節啊——我兒啊,這遭橫死,在地獄也要吃苦啊。”

旁邊一道長正色道:“不要去碰屍首。老人家隻管放心,隻需要三百三十三斤稻穀,我就做大法,把這群亡魂引出地獄,絕不讓他被妖孽欺負。”

老人家道:“嗯——拜托道長了。隻是三百三十三斤稻穀,如今哪家還有——我付一些銀票可行嗎?耿府的通寶、大清的銀票,我都還有幾張,本都是拿來做棺材本的。”

道長為難道:“這樣怎麼行,如今在戰亂區,廢紙還有何用?老鄉,你可知道我是龍虎山張家出來的,這可是正宗的天師啊!若不是江西也是戰場,也沒了糧食,帝王請我們也未必給麵子。區區三百斤稻子,你都舍不得拿不出來——那你兒子下地獄,就下定了。”

老人家又慌又亂,哭到:“天師一定幫忙,不能讓孩子死了還受苦啊。”

道長冷哼一聲,道了聲無量壽佛,轉身欲走。

老人隻是哭,道長還未走遠。林芷彤便想站起來,沒有了力氣說話,眼睛卻張得開了。

“阿彌陀佛。”這一會兒,又來了一群和尚,大和尚道:“老鄉,我們是莆田少林寺的和尚,這兒的亡魂需要超度嗎?隻需隨喜施舍些飯吃,可以幫你把孩子接到西天極樂世界去。”

老人一看烏壓壓地十來個光頭,便喜道:“高僧啊,你們需要多少米糧,才幫我超度孩子呢?”

一個大和尚滿眼期盼道:“不多,隻是這橫死之人必入地獄,需要做七七四十九日的道場。等七七之後,我們就馬上離開。施主,我們可是少林寺的啊。若不是戰亂,從沒主動做過法師。”

話音未落,龍虎山的道長又走了回來,罵道:“和尚,你們怎麼能這樣做?這道家的法場是最靈驗的,驅魔捉鬼,我張天師幾百年都是第一。再說這個村也是貧道先到,你們這群和尚別壞了江湖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