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白鶴武館(1 / 3)

二十一、白鶴武館

在家午後小寐,突聞外邊放起鞭炮來,然後就是敲鑼打鼓聲。林山石和袁氏雙雙走出門口,這艱難世道哪還有人辦喜慶事?隻見外麵居然有個戲班子在演戲,戲的名字是:林大俠三打倭寇。林山石與袁氏對望一眼,均摸不著頭腦,戲台前人越擠越多。兩人正欲離開,看見一個龍行虎步的漢子走進了草魚巷,然後一塊巨大的銅匾映入眼簾,上書四個大字:一代宗師。銅匾一丈來長,三尺多寬,估摸著至少也有幾百斤重。那漢子光著頭,居然單手提著,走得很輕鬆。看見林山石後微微一笑,便如舊相識般,點了點頭,隨和地道:“今日可不涼快,帶著這玩意兒真累。接著!”隨手把銅匾扔了過來,銅匾所到之處,都如大風刮過。

林山石運足了氣,雙手堪堪托住。那漢子笑道:“送給你的。掛上吧。”

林山石心道:這八成是武林同道了,不知是友是敵,是來切磋功夫的,還是過來找茬的。無論如何,不能輕視。林山石萬事都比較隨便,隻在功夫一道上不願認輸,尤其是此時敵友難分。於是大叫了一聲:“好。”帶著銅匾飛身跳上自家楹梁,將匾穩穩放下。

街上百姓大都聽過說書,看過戲劇,可何曾見過真正的高手,頓時發出雷鳴般的喝彩。林山石刹那間臉也紅了,心也醉了,一股虛榮不可扼製地湧起。

那漢子緩緩地喝了聲彩,卻壓住了一群人的聲音,道:“少林宗師果然名不虛傳,這身絕藝要是傳不下去,可就太可惜了。林老弟,這台戲,這銅匾都是灑家送你的,你看還行嗎?”

林山石朦朧間仿佛知道他是誰了,但還不確定,問道:“恕在下眼拙,大師是哪位?”

那漢子大笑道:“別叫大師,早就還俗了。原來叫洪二和尚,也叫提喜和尚,可惜閻王不要,佛祖不收。如今叫萬雲龍,江湖朋友給麵子,弄了個天地會陪滿清韃子玩玩。”說完後,對看熱鬧的鄉親拱手道:“各位鄉親,萬某仰慕林大俠的威名,特來拜見,並送台戲略表敬意。打擾之處,還望見諒。諸位可知道,這戲台上演林大俠的優伶是誰嗎?”

眾鄉親都搖頭道不知。

萬雲龍道:“那也是萬某兄弟,天地會的牛香主,如今在漳州做知府。”眾人俱是一驚,知府大人親做戲子,這算是百年難遇的離奇事了。

林山石不由地跟著一呆,卻覺得愈加煩躁,他知道,欠人的東西越多還起來就越難。萬雲龍不理會眾人,很自然地走進林家,大喇喇坐在凳子上,偏過頭笑著對袁氏道:“弟妹啊,那裕民通寶如今不值錢,日子也不好過了吧?實話同你講吧,通寶都是胡亂印出來騙百姓的銀票的,耿家好去北方買糧食。所以,這次過來我也沒帶什麼,那個銅匾,外邊是鍍銅,裏麵是純金。就掛在你家楹梁上,諒這梁上君子一是不屑於收著破銅爛鐵,二也沒這氣力偷走。盛世古董,亂世黃金。萬一世事再壞下去,銀票也好,通寶也罷,都是廢紙。隻有那匾還能弄點糧食吃。”

林山石不由地一驚,幾百斤黃金是什麼概念,自以為在公門見過些世麵,如今也百味交陳。林山石心事重重地泡上一杯茶,親手端給萬雲龍:“萬兄弟,這世事還會變得更差嗎?”

萬雲龍道:“不知道。說自己知道將來的那都是騙子。”

林山石道:“那,冒昧再問一句,你們跟清廷誰會贏。”

萬雲龍道:“不知道,打完誰活著誰就贏。”

林山石忍不住又想到那塊匾,這萬大哥如此坦率豪爽,倒真讓人徒生好感。隻是這出手太闊綽了,收了隻怕真要用命來償;不收,豈不是打人的臉?這萬雲龍好會送禮,既讓你心存感激,又讓你不好推辭。於是他隻好小心翼翼道:“這金匾如此貴重,在下何德何能,豈敢收這麼大的禮?”

萬雲龍揮揮手道:“兄弟不需要任何顧忌,這些身外之物都是王八蛋而已。若你願意出手幫天地會,萬某自然倒履相迎。若兄弟有顧忌,這些禮也好,情也罷,無需放在心上。我萬雲龍豈是市儈之輩?聽說你隻想教拳,無意功名,我覺得就很好。滾滾長江東逝水,那王侯將相多半也就荒塚一座。一生能有點喜歡的東西,還能傳下去。讓別人也跟著喜歡,最是不枉了。”

林山石聞言不僅覺得心裏熱,眼睛也跟著熱起來了。忙對著熱茶吹了一口,讓茶氣升起,氤氳遮住自己的眼睛。

萬雲龍道:“這年頭,不僅名師難覓,好的徒弟更難找。倒是騙子最不乏徒弟,林老弟如今聲名在外,拜師的人多,但好徒弟隻怕更難找了。這來拜師的,十個有九個就想鍍層金,打著少林宗師弟子的牌子,好江湖上騙飯吃?對吧?”

林山石點著頭道:“萬大哥實在太有見地了——不瞞大哥說,我這少林宗師的牌子,也多半是說書的亂編。我一沒打過倭寇,二沒鬧過監獄。所謂少林十大高手,也隻是白鶴門自打自鬧而已。我就是個喜歡功夫的呆子。”

萬雲龍摟過林山石,笑道:“哈哈,你確實把灑家當大哥了——你剛才接匾的那兩下子,便知你確屬高手無疑了——至於人的名聲怎麼來的,實在無需太在意。哪個名角細細考究,都經不住推敲。你當那皇帝就真是龍的兒子?前朝朱元璋跟灑家一般就是個和尚,史書都說他身上有龍鱗,我看多半就是牛皮癬。你當耿家就真的在閩江釣了條大魚,魚內有什麼腹內藏書?等他贏了,日子長了,那就成真的了。所以什麼天命不天命,在於你贏還是沒贏。”

林山石低頭不語,斜斜地望了眼木人樁,覺得隻有木人樁最老實可靠。腦袋裏居然有些走神,想起剛才接匾的那些招式來。

萬雲龍道:“林老弟這木人樁甚是有趣,怎麼有三隻木手?”

林山石陪笑道:“是我自個多加了一隻。練功時多個假象敵,讓自己出手會更快一下。”

萬雲龍問:“老弟每日花多長時間練武,可曾丟下過?”

林山石想了想道:“沒算過,無事時便是練武,就算在牢裏,腦海裏也常是功夫。二十餘年了,倒是不曾丟下過。”

萬雲龍沉默了會兒,道:“那灑家也該打不過你——你不用不好意思,灑家雜事太多,打不過你這才是常情。這嘴可以騙人,名頭可以騙人,功夫是不會騙人的——你就是少林宗師。你這樣的人,去讀書也會中個進士,去演戲也會成名角,因為你會著迷。”

林山石訕訕地站起做了個揖,覺得所有吹捧都沒有這幾句中聽。

萬雲龍歎道:“你就不用出山了,別讓那些醃臢瑣事毀了自己的一生。你選徒弟的事,我幫你張羅。我手下有些幕僚特會相人,灑家讓他們大江南北去給老弟放出風,若天假光陰,必派人挑幾百個淳厚少年,供林兄挑選。”

林山石舉起茶杯,不知該說些什麼,隻好一口而盡。

萬雲龍道:“本想跟林兄切磋幾招,但知道打不過就算了。說實話,灑家的手下正準備給我編一頂天下第一高手的帽子,什麼‘江湖不遇萬雲龍,縱使揚名也虛榮’,灑家一向臉皮厚,也要靠這名頭,壯大天地會。若被你打倒了,故事就編不圓了——若灑家要你讓我,看老弟這仁厚的樣子估計也會答應。隻是讓武癡故意輸一場比武,心裏不知道會吞下多少年的蒼蠅。此事跟強奸女子一樣,灑家女人無數,但從不幹那強人所難的事情。”

林山石想起輸給師父之子,隻覺得萬大哥句句話都說在自己心坎裏,站起竟有些說不出話。

萬雲龍道:“灑家是閑人時,最羨慕那些風雲人物。如今沾上點邊,卻最羨慕你這閑人。可惜,人不能分身,事也很難兩全。灑家還要去耿王莊跟大元帥談些殺人放火的買賣,就此別過了。”

林山石站起拱手相送,忍不住道:“萬大哥——多謝——謝囹圄之中,你派人前來相救。聽白欒說還害得幾個兄弟受傷了。”

萬雲龍一邊往外走,一邊道:“你別聽白欒胡亂籠絡,你能出來與天地會關係不大,是黎知府摸不清你的底細,當官的不分好壞,最多的就是這種滑頭,他是在給自己留後路。至於天地會救人之事,確實是我下的命令。你也不用感恩,我和你的交情當時還沒到這地步,灑家也隻是利用此事,想跟少林寺拉個關係。你知道你師門在福建還是有些地位。”

林山石心中的石頭落了地,但不知為何,聽了這坦蕩蕩的話,更產生一種就要為這種好漢牽馬墜蹬的想法,差點就想跟著萬雲龍去了,突然想起在牢裏的那些生死茫茫的心緒,終於忍住,一直送到巷口的柳樹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