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石聽不明白,但仍覺得翻江倒海般的震撼,一直都覺得《孟子》、《左傳》啥的,那都是聖人聖物,說的話是天條。他們的話也被刪?那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天理。自己最喜歡的《水滸傳》不會也是假的吧?但這個問題自己是不敢問的,一不小心把祖宗也問沒了,如何是好?林山石也有些覺得老伯這樣較真十分討嫌。
山石見老伯博學,還是囁嚅著說出自己一直想問的話來:“老伯,我愚鈍,一直想知道這宵禁是什麼道理,禁武又是為何?晚上睡不著,找朋友喝喝酒不是挺好?人人健壯點,不是幹活也快點嗎?遇到壞人,也可以多一些反抗。”
老伯哈哈大笑,豎著手指道:“就憑這句話,你就該殺。”
林山石愣了愣。
老伯問:“假如你所說的壞人,就是下禁令的人呢?你還覺得奇怪嗎?”林山石感覺到一種靈魂的顫抖。
老伯自言自語道:“你自由,他就無法施虐。他無法施虐,就沒有高高在上的快感,上去前受的罪就無法補償——這是一張太極圖,陰陽循環,不知何時能盡。這到底是誰的罪,又或者是所有人的共業?”
林山石聽不明白,也不敢說話,心裏升起一種曼妙的感覺,就像山穀裏的白鶴突然看見雨後的一片藍天。他沉思半天後問道:“你的話很奇怪。老伯,你緣何來此?”
老伯從頭發上抓下一隻虱子,咬在嘴裏吃掉,用含著血的嘴巴道:“寫書,寫私家野史。我最不冤了,寫的時候就知道可能被殺掉。”
林山石心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書呆子吧,這個呆子還不知道在外邊要挨多少揶揄。也好,他一個書呆子,我一個武癡,正好同命相憐度過最後的日子。林山石又搭話道:“知道危險,那為何還是要寫?”
老伯道:“不安分唄!不甘心到死了都沒有真正活過。我這一輩子寫點野史,藏於名山大川,或許後輩會有人讀出點味道,覺得這年頭還有個說自己話的人?或者有那麼三五個,能生出一些不願被奴役的勇氣來,那我就算永生了。”
旁邊有一人笑道:“還不被奴役?我看讀書人都活得挺好啊,為何就你就進了牢房,挨這奴役——你不會讀書吧?”旁邊也有幾個嗤笑起來。
老伯也大笑道:“下士聞之大笑,不笑不足以為道。老夫要被圈養,稍用些力,也赴了博學鴻儒科,吃的骨頭也不會比他們差。但狼和犬終究不是一回事。那些人不是文人,隻是婊子,而我還有四五分算文人。”
正說著,監牢門緩緩打開,獄卒對著老者一指,道:“謝夕波,走了。”全倉都知道他該上路了,在這兒生是偶然,死是必然,大家都司空見慣,也沒人來得及傷感。那老伯走到淺淺的水缸前,微笑著整了整發冠。這個動作震住了全倉,這來來往往不知多少人走,從沒有這時還整整帽子的。
老伯轉身對林山石等笑笑,又轉過來對獄卒鞠了一躬。這一躬居然毫無諂媚,他道:“小哥,辛苦了,走吧。”獄卒呆了呆,不知道該不該扶他,默默地讓開一條路。
林山石看得快哭了,心想,千萬別像自己一樣腿軟。那老伯臨到門前,也趔趄了一下,幾乎摔倒。但真的自己站了起來,昂著頭走了出去。
這是一個不被奴役的人,是一隻白鶴,林山石心想。監牢裏居然傳來了喝彩,一群將死之人居然偷偷抹淚了。
林山石感覺有一個種子在他身體裏發芽,他冒出個膽大妄為的想法:為什麼人一定要安分,一定要做奴才?他看了看牢房的構造,看了半天還是放棄了越獄的打算。死刑囚的看管比第五倉時還嚴格,連地都不再是泥土,而是混著泥的青磚。林山石暗道:算了,這奴才豈是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但在他心裏多少已經有所不甘。
傍夜涼初透,鐵窗裏尤其陰森。林山石湧起一種徹骨的寒冷,他黯然一笑,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如果回到十五歲,一定不理會勞什子派規,一定去向喜歡的那姑娘表白。心中的那隻白鶴越飛越高,他索性思索起白鶴拳法來。獄中犯人睡得早,死刑倉又少有勾心鬥角,在死亡麵前那些東西都成了笑話。此時萬籟俱寂,監獄的時間又流得極慢,正是想拳的好時候。在死亡的恐懼下,白鶴拳的快感來得無比猛烈。藏在他的內心深處的拳理猛然間變得晶瑩剔透,一招一招的在腦海裏浮現著,慢慢地連在一起。林山石激動得渾身顫抖。是的!不用這麼多招式!無形無相,守中用中,以石擊卵,電光火石,這才是白鶴拳法!這一招,這一式,這樣防,這樣攻,配上這樣吞吐才最好!林山石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覺得連生死都無所謂了。林山石知道內心深處還有個“他”,一直陪著自己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等所有招式都貫通後,內心的花朵也跟著開了。
林山石興奮地想:如果誰學會了自己剛才想到的東西,如果真有個不被奴役的江湖,那他就是一代宗師。
林山石剛喝了一口水,天已經完全黑了,人又變得重新懦弱。林山石想:要早點悟到這些拳法就好了,但早點悟到又能怎樣?殺人,造反,上梁山,傳給肥豬康?林山石抬頭看見牆壁上一個紅色的死字,剛才的苦思在死亡麵前變得有些滑稽,但他又接著思索起拳法來。謝夕波走後,他發現,他怕死,但更怕沒有活過!
監獄門突然被打開,發出很大的聲響。獄卒又走了過來,在這個倉裏,獄卒不是個夥計,而是黑白無常。所有睡得很熟的人,都第一時間爬起來,用茫然空洞的眼神望著這判官。獄卒道:“林山石,通判大人要審。”
其他人長歎了口氣,林山石掙紮著站了起來,雖然牙齒有些打顫,終歸這次腿沒有軟。林山石覺得很奇怪,按理獄卒應該道:“林山石,走。”那就是要上路了,可這句“通判大人要審”,是什麼意思呢?是自己又有救了?還是請了訟師起作用了?想到這裏他更焦躁起來,覺得一刀砍了還好,做魚肉的感覺真的很差,什麼時候百姓不用做魚肉了,那天下也就大安了。
通判板著臉盯著林山石看,林山石心裏有些發毛,不自主地蹲下來,差點就哭了。通判笑了:“這就好,像個良民了。過來,吃點酒菜,我們已經查明了,你確實是無知入會的。吃點東西,寫個檢討,罰點銀子,明天就出去吧。”
林山石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木木地蹲在原地。這就是說可以見女兒了?
林山石怯怯地道:“是請了訟師嗎?”
牢房一陣譏笑,周通判道:“請什麼訟師,胡鬧。要講理需要訟師嗎?若不講道理訟師有用嗎?所以你們這群子民就是沒前途,就容易被人騙,還真當大清朝有律法似的。這次是我們看你可憐,放過你了。你要感謝知府,感謝朝廷。”
林山石幾乎快跪下了,道:“感謝,感謝!”
通判又板著臉,道:“不陪我喝杯酒嗎?”
林山石不擅喝酒,但當即也是一飲而盡,還帶著媚笑。剛喝完,就恍恍惚惚地趴在了桌子上。獄卒李道德道:“周通判,就這料還少林十大高手哩。”
通判吃了一筷子牛肉,道:“也不一定,多少將軍貴胄,進了這地方比他還遜。這蒙汗藥足夠他死之前起不來了。你知道接著怎麼做了吧。”
李道德自豪道:“放心,我們把四書五經都放在他胸口,鐵錘子捶幾十下,保管既看不出外傷,內髒又全碎了。”
通判豎著大拇指道:“專業,這才叫合格的獄官。趕明年,這朝廷的獎勵我給你爭取一個,獎金就有六兩銀子。”
獄卒跪下道:“多謝大人提攜。您這真是跟奴才的幹爹一樣。”站起後,很威風地打一個手勢,幾個人就把一大摞書放在胸口上,剛舉起錘子,隻聽一小廝來報:“周大人,黎知府到了,樣子好像很急。”
通判道:“你們繼續,我們知府就喜歡這調調。上次把三姨太用紅綢子綁在葡萄架上,又借牢裏的板子打屁股,弄得太太差點暈死了。”說完了就出去迎接。
還沒出去,見黎知府不等迎接自己跑了進來,周通判心想這是要壞了,也隻好跟著跑。那李道德已經砸了一錘,見大人前來,一抹汗,笑道:“諸位大人,奴才還可以砸出四種花樣,全都看不出外傷,保準又快又好。”黎知府一腳把獄卒踢開,吼道:“濫用刑罰!拖出起關起來,嚴查!”
周通判呆了,不知怎麼辦是好。黎知府轉身就扇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要知道通判也是有品級的,這同朝為官,雖上下有別,這樣的事也不多見。周通判有些發呆。
知府道:“叫你按律審問,你居然意圖謀殺。你這是知法犯法,這身官服脫了吧。看什麼看,不服嗎?此人是太子太師耿三爺的嶽父!”周通判頓時像攤爛泥,像被人從雲端扔進了地府。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也知道通判本就是在冤案後,給知府頂雷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