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鬼之間(2 / 3)

漸漸地,洞裏積水日多,自己的身體泡在水裏邊,就像具餓殍浮屍,耳邊響起哀樂,像是丫頭喜歡吹的塤。他覺得背後不光是癢,而是被蛆爬滿了身子。頃刻,一種強烈的恐懼,如冰雪突至,身體刹那間每根汗毛都打起了冷顫。腦袋卻莫名亢奮,他不想死,於是猛運一口氣,把身上的蟲子抖掉。等累得虛脫時,往事就如同皮影戲般一幕一幕的自動放映。

他出身在山裏,自幼貧困,一個村的人都是一個祖宗卻常常為一口井水打得頭破血流。父親告訴他若能學門本事混出村子,日子就好過了。於是他拜入白鶴門,比誰都用功,師父告訴他學成之後就江湖之大任他闖蕩,於是他謹守門規,日夜苦練,根本感覺不到快樂。他曾經喜歡過一個姓黃的姑娘,一整年裏天天夢見她,但少林規矩何等森嚴,未出師者嚴禁約會,等他出師時姑娘已經有主了。後來他娶了袁氏,在漳州城裏站穩了腳跟,心心念念的仍是闖蕩江湖,現實卻隻有柴米油鹽。這種日子與其說是幸福,不如說是習慣。妻子跟他說再過幾年,攢夠了錢家裏好過了就放他出去,可這錢好像什麼時候都賺不夠。他每天聞雞起舞,別人都說他喜歡功夫,其實一開始他隻是為了博一個前程,等他真的喜歡功夫的時候,妻子告訴他功夫已經沒有用了。他也曾心滿意足,望著耕牛曬太陽,沒事數數徒弟,誰知道這一切有沒有意義。他想生個兒子完成自己的江湖夢,結果生了個注定要嫁走的女兒,這個毀了自己夢的女兒多麼可恨,偏偏又成了自己現在最大的牽掛。三十多年了,他好像一直活著,又好像從沒真正活過,他隻是一個泡影,打碎在“爭取將來”的隨波逐流裏,到現在卻發現沒有多少個值得回想的過去。終於有一天,月下空明,他決定做一回自己,拋妻棄女,行走了幾十天的江湖,結果被捕了。

黑木洞裏黑洞洞,不知道殺死了多少時辰。原來最難忍受的不是痛苦,而是這樣的“不存在”。為了避免“不存在”,林山石又想起了白鶴拳理,心裏頓時有了片刻的安寧。他的腦袋裏突然閃現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拳法拳理來,一些沒想通的武學問題居然想通了,渾身彌漫著一種輕安式的喜悅。

當黑木洞門打開的一瞬,林山石終於想通了自己為什麼不恨“好弟兄”白欒和馬季了。因為自己有太多的時間並不存在,被消耗在無止境的聽話與昏庸裏。也就這幾十天離家出走的時光:荒山古廟,早春夜雨,師門召喚,江湖子弟江湖老,浪跡天涯一壺酒——是為自己活著的,這又叫他怎麼恨得起來?

從他真正喜歡白鶴那一刻起,哪怕飼料再精美,他已經無法安心做一隻家畜了。

轉眼正月十五,他被綁赴沙場,本來告誡自己絕不腿軟,但事到臨頭腿還是軟了。林山石心想:都快死了,老子就不勇敢了,怎麼了?

法場殺人,就是每一個城鎮的節日。全城老老少少早已經圍了好幾圈,伸長著脖子望著將死去的人,個個露出興奮的光芒。看殺人本就是空虛生活最好的調劑,回到家都能回味好長一段時間,所以滿城空巷。每當犯人上了刑台,邊上就傳來熱切的期盼:“大俠說幾句吧,反正要死了,就說幾句吧!”

終於碰到一個哭著蹦出一句:“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全場雷鳴般的喝彩,連儈子手都看得如癡如狂。

林山石從黑木洞出來後,就沒有心思表演了,覺得所有表演就如自己以前的生活一樣透著一種無聊。他焦急地往四周張望,希望能最後見一眼婆姨、孩子或者弟子,但又有些不願意這些人看見自己這個樣子。掃視一周,沒有看見親人,一麵失落,一麵舒了一口氣。

朝廷也希望來看的人多點,這才可以樹威。有個白蓮教的不知怎麼吐出了嘴裏的紗布,大喊了句:“這是漢人的土地,我們要反清複明!”獄卒懵了片刻,氣急敗壞地割破了教徒的喉管。其實是清還是明,獄卒根本不在乎。隻是這一句話,可能弄得自己丟了飯碗,那就是大問題了。

百姓之中也傳來震耳的怒吼,一個老者大叫:“這樣無父無君的人還留著幹嘛?”一群人點頭稱是,忿忿不平道:“這種話都敢說,該死!”幾個小孩子立馬撿起石頭往死刑犯身上扔去。百姓們覺得好玩,也紛紛撿著石頭扔犯人了,林山石也被連累砸了幾個包。

前排坐著幾十個配著黑袖章的人員,製止了扔石頭。他們大聲道:“我們是有大清律法的英明朝廷,這群人惡有惡報。百姓稍安勿躁,一切自有公理。”百姓迅速安靜了下來,臉上露出正義的光。

林山石覺得好笑,就這一批被殺之人裏,他就知道至少有兩個犯人被用銀子掉了包。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這一群黑袖章裏他看見了一個人——肥豬康。他該是當地裏正賞識的村勇,正目不轉睛地維護殺師父時的秩序。林山石覺得心裏像堵了一塊巨石,怎麼也放不下來。

那個白蓮教徒終於被一刀砍下腦袋,迅速有人拿一籃子饅頭接住流出的血。

林山石也被押著走上了刑台。他多盼著現在能來一場雪啊,結果四周風和日麗。林山石覺得這一輩子生得像場悲劇,活得像場鬧劇,死得像場滑稽劇。

如果重新活過,自己就在十五歲時把那黃姑娘給辦了,而且不要什麼兒子了,就把白鶴拳還有剛在黑木洞裏悟到的拳理,都教給希娣。林山石閉上眼睛,卻明顯覺得,現場詭異起來,儈子手有些不願意上台。看客間也有些騷動,有不少人紛紛議論:“這就是外邊傳的林山石,這就是那個少林大俠……”

林芷彤在法場外的酒樓上,拉滿了弓弩。木頭癡披著紫色鬥篷,已經帶著斧頭走下樓梯。

儈子手緩緩地走上台去,居然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含著一口酒噴在刀上,道:“大俠放心,絕對一刀斬,一線天。”刀還未舉,遠方突然傳來了官差的聲音:“刀下留人。林山石暫時收監。”一匹省府的快馬,一邊舉著公文,一邊飛速趕到。

法場諸人麵麵相覷,看客中不少人發出雷鳴般的叫好。酒樓上的袁氏抱著閭丘丹逸激動地掉下淚來。她摟過芷彤道:“你可以不用流亡,也不用殺人了。”

圍觀百姓也有幾個意興闌珊,一個剛過來的廚子一邊搬走椅子,一邊鬱悶道:“搞什麼搞?說好殺的又不殺了,我可是跟酒店掌櫃請假扣錢過來看的。”

閭丘丹逸道:“這次刀下留人,阮先生記頭功。幸虧了阮先生在客棧連續說了幾十場的書,確定了師父少林大俠的地位。否則,知府的壓力沒有那麼大,是不會放人的。”

阮如梅道:“閭丘老弟客氣了,若不是你向京城、福州不斷遞狀紙,單單靠一群江湖朋友在客棧義憤填膺,終也成不了事。當然這也是林兄平日裏宅心仁厚,命不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