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地荒誕(3 / 3)

有人道:“這也被抓?”

另一人道:“這沒啥事,也就三年吧。”

一個清瘦老者咳著嗽道:“三年,你們太簡單了,既然簽個名就進來了,說明這個幫會一定很大很讓朝廷害怕。我估摸著跟白蓮教一樣,反對清朝的皇帝,這是死罪啊!”

一個手腳都被鐵鏈捆著,手鏈和腳鏈之間還用一根鐵棍接在一起的重犯,喚做李癩子的哈哈笑道:“清朝就他媽的該反。不就是砍頭嗎?我們不怕,聖教主的法身會駕著白色蓮花過來接我升天。我們白蓮教人都是彌勒佛弟子。我現在就想快點走了。先走一步,先走一步啊!”

林山石忐忑起來:“什麼都沒幹就是死罪?”

老者笑道:“你不知道有句話叫‘其心可誅’嗎?我家鄉那有個書生寫了一首詩,結果全家男丁被斬,女的全部賣去了娼寮。還有一個小工,幫人印刷一本史書,結果被發現裏麵有個年號用的不是順治爺的年號,就被流放去盛京了……這樣的事太多。對當權之人來說,最危險的不是什麼殺人放火,而是有人要搶他的東西,哪怕是他覺得你有搶他東西的可能,你都是危險人物。哎,你還是想吃點什麼就吃點什麼吧。”

石月國道:“馬半仙,你別嚇人了。我就不信什麼壞事都沒幹,就被砍了的——不過也真說不清,前幾天那個白蓮教的,還沒練兩天功,結果被舉報,現在也被砍了。李癩子,你他媽的也小心點,要是為了給自己治肺病加入了這個教,也被砍了,就跟竇娥有得拚了。還是我們沒讀書的好,像我最多有五年就出去了。”石月國隨手招了招,一個滿臉諂笑的漢子就跪過來給他捏腳。

林山石聞言頓時空落落的,一身本事都擋不住這種刹那的貪生怕死。他真沒想過被關在這個地方,更沒想過反清複明。此時天色已晚,他閉上眼睛,卻全是女兒眨巴著眼睛盈盈地笑,然後就是跟徒弟打木人樁的場景。他也曾運氣想悄悄掙脫鎖鏈,結果這鋼鐵鑄造的東西又豈是人的血肉之軀可以掙開的?別說南少林高手,就算達摩祖師過來了也照樣沒用。林山石一夜無眠,很多念頭在心裏糾纏著,如同麻繩:應該有人會為自己請訟師吧?我是真冤枉啊!早知道就不貪這十大高手的虛名了——可這也沒錯啊?婆姨孩子也被通緝了吧?不知道逃命了沒有,千萬別去幫自己求人啊?女人家去求人誰能知道會遭受什麼?好在聽說黎知府為官公正。茶館有茶博士說他數年辦案從無差錯,應該會明鏡高懸,給一個公道吧!

林山石對著家的方向悄悄跪下:觀世音菩薩,祖宗林衝,保佑山石過了這一關,回去後一定天天上香,並再不踏足江湖半步。

徐精幫林芷彤扣上橫襟,點燃一個煙鬥,唉聲歎氣。

林芷彤道:“有什麼話就說啊,看你這樣,頂多就是爹爹要被押去法場唄,我們去劫個法場也就是了。以我們的身手,加上爹爹的身手,莫非幾個衙役就擋得住?你怎麼學會抽這玩意兒了,像個老頭子。”

徐精撇了撇嘴角,道:“天真,你聽書聽多了吧?”

林芷彤道:“救不救得了我不怪你,盡力救人也就是了。”

徐精默不作聲,他把煙槍扔到一邊,一咬牙道:“芷彤,我想,可能這段日子,我不能見你了。”

林芷彤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一震道:“你要去哪裏,你胡說什麼?”

徐精道:“我八舅已經走通了刑部主事,過了這月,我就是漳州府正式的捕快了。自古兵賊不兩立,一直這樣跟你們混著,也不是長久之計。”

林芷彤騰地站了起來,道:“你是說你要去做捕快,所以不要我了,也不準備救我爹了,對嗎?”

徐精攤開手道:“你衝我凶幹什麼?你也看到了,肥豬康,一直都沒有出現過,木頭癡什麼都幹不了。這段日子,也是我在照顧你和師娘。這個地方,這些糧食都是我冒著風險弄來的。你要知道你們現在也是通緝犯。我八舅也買通了獄官,師父走之前不會吃一點苦頭,我覺得我已經對得住師父了。”

林芷彤冷笑道:“對得住師父了,那我呢?”

徐精停了一會兒,道:“所以我冒險來這,就是叫你們先逃走。等我站穩腳跟,想辦法給你換個身份,我們捕快就是幹這個的。我和八舅就造過好多個假戶籍。等過兩年風聲小了,到時你改個名字再嫁給我。師娘就別過來了,目標太大,我寄銀子給她過生活。”

林芷彤道:“那我爹呢?”

徐精不去看芷彤的眼睛,道:“你還沒想明白嗎?”

林芷彤道:“嗬嗬……好。”

徐精溫柔地撫著她的背部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有時沒辦法。師妹你肯說好,你真長大了。”

林芷彤道:“好你個無情無義的東西,你當姑奶奶同你這般沒心沒肺?做你的春秋美夢吧!你是要你的前程,還是要幫我救爹,你選一個吧!”

徐精低垂著頭,不說話。

林芷彤整好了衣服,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徐精站了起來,歎了口氣,大闊步地往回走去。

林芷彤氣不過,一把搶在他身前,道:“你當捕快的這一身功夫,是我爹教的。既然你能看著師父被冤殺,那就還回來吧。”說話間,一招鶴舞琵琶,就衝著徐精背部兩肋攻去了,此處有個章門穴,正是鶴門練氣的要點。一旦被鶴舞琵琶的鳳眼拳攻中,這一身功夫就算廢了一半了。

徐精沒料到師妹說動手就動手,而且這麼毒辣。也算是他沒辜負鬼腳猴的外號,千鈞一發間居然堪堪避過了。徐精喝道:“我又不是沒交束修,每次學費,我都是第一個交給師父,你又如何這般相逼。”林芷彤聞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不再進攻,蹲在地上,捂著臉哭了起來。

這些日子,袁氏帶著麵紗,悄悄地找了好幾個原來走得近點的親屬,結果沒有人肯幫忙。大多裝成不知曉此事,有見到她就慌稱自己有急事匆匆離去的,有左顧右盼裝成沒看到的。還有個平日裏最喜歡來家蹭飯的堂嫂,遠遠望見她的身影,就鎖住門窗,在房裏大叫有賊。袁氏隻好在木頭癡的掩護下,匆匆回了古廟。聽說徐精不再幫忙,便倒在坑上,有些起不來了。

半夜裏,林芷彤身披一襲黑衣,拿著一把青銅劍,獨自一人往監獄走去,半路口卻被徐精攔住。徐精道:“我已經通知了看守,今晚會有人劫獄。我已經仁至義盡,如果你實在不知好歹,就不要怪我無情無義。”

林芷彤冷笑道:“這天下就屬你這隻猴子,最有情有義了?”

徐精臉色變了變,道:“理智點,形勢比人強。反正你是沒有機會劫獄的。師父咎由自取,我不想再折進去一個師妹。”

林芷彤道:“誰是你師父,誰又是你師妹!等儈子手行刑的時候,你還會叫他師父嗎?你會躲得遠遠的,就如你的八舅,絕不告訴任何人認識我們,免得壞了前程,對吧?其實,你們那個所謂的前程也屁都不算,你們都連官都不算吧?一個小吏而已,還天天談著前程。”

徐精蠕動著嘴不說話。

林芷彤道:“看著我陪你胡鬧過兩晚的份上,我提醒你,假如我爹真要被砍頭,法場我劫定了。你最好不要擋著,否則我第一個殺了你,殺不了,這輩子活著的第一目的,也就是殺了你。”

徐精見林芷彤的眼神裏發出直直的光,不由地打了個冷顫。他的功夫自認在師妹之上,卻突然覺得脖子冷颼颼的。

徐精道:“今晚你別去監獄了,以後也別去,劫獄根本就不可能成功。如果你真要劫法場,興許還機會大點。去法場那天,我裝病在家。既然你不願聽我的,人各有誌,那我倆各奔東西,再不認識。”

林芷彤轉過身去,用劍割下自己一截衣袖,紅著眼道:“嗬嗬,好,我總算被一個人騙了,這樣最好。猴子,我還想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徐精想了想道:“沒有。”

林芷彤斜吊著眼道:“我是問你上次吃餛飩,欠我的五枚銅錢什麼時候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