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私會於野(3 / 3)

林山石感覺很怪異,當年自己學武時,每一招都要千錘百煉,單一個無影腿,就踢壞了不下十個木人樁。現在這般擴招,這般練法,不是毀了鶴門的聲譽嗎?弟子學不到真東西,那不是騙人錢財嗎?他看了看師父的房子,又看看這一堆弟子,林山石似乎懂了些什麼,莫非師父老了,居然把這束修看得比功夫還重要?可再看了看師傅兩鬢的白發,想說的話又偏偏說不出口。

甄塢大師拍拍徒弟的肩膀,道:“走,我們師徒多年未見了,到我茶房談談。”

林山石走進房間,將兩匹布和三兩銀子遞給師父做贄。師父笑了笑道:“你也不容易,這布是你的孝敬,師父收下。銀子拿著給你那小閨女吧,當是師公給她的嫁妝——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喝到這女娃出閣的喜酒。唉,這剛過七十,身子骨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估摸著也近了。”

林山石趕忙道:“師父武藝高強,內氣深厚,活到一百二十歲絕無問題。”

甄塢大師哂道:“胡說八道,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練不練武跟打架誰贏相關,跟長不長壽有多少相關?為師在莆田南少林寺見慣了高手,有四十多就走的,有五十多就走的,也有七老八十走的,跟普通人差不多。真正上了百歲才圓寂的,這八十多年少林寺也就出了一個,還是個從沒練過功夫專心念經的。其實,人能活七十已屬難得,壽多自辱,沒啥好難過的。怎麼說我也是少林無字輩俗家弟子,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這些基本的道理也算通了。雖不是完全做得到,但對這臭皮囊倒也沒多在乎,隻有一宗事還放心不下……”

林山石不知該如何接話,木木地站著,半晌才道:“請師父明示。”

甄塢大師不答,岔開話題道:“當年你從村子裏出來,死活要學少林功夫,那會兒你才多大?為師也還年輕,在少林門內惹了場大麻煩,幾乎不容於師門,正心灰意冷間,賭氣就收了你。這一晃三十年了吧?也幸好有你,這白鶴拳法也算有了個歸宿。”

山石聞言隻是心酸,跪下道:“師父對我恩重如山。當年我家窮,六個弟子單單不收我的束修,有時練功晚了,師父還親手熬些粥給弟子充饑。這是弟子永遠不會忘記的。”

甄塢大師擺了擺手扶起山石道:“為師年歲已老了,估摸著也快走了,就是放心不下白鶴門。叫你過來是因為你是大師兄,一來讓你見見這群師弟,指點一下功夫。師父不在了,自然大師兄就是師父。二是也想談談繼承門戶的事情了。這次選白鶴拳十大高手,也有這個用意。”

林山石心裏一陣激動,雖然隱約覺得這掌門基本上是他的,但真到了這時間,多少還有些緊張。林山石心裏醞釀著按照規矩推辭幾次,然後受了。師父卻把自己的小兒子叫了出來:“甄啟銘,來見見師兄。”

這時跑來一個有些半大不大的小子,皮膚白嫩,一看就沒有吃過什麼苦。甄啟銘興奮叫道:“大師兄,上次你教我鶴舞九天我學得不差了,過兩天你再教教我啊。”

林山石頷首致意,上次見麵還是童子,幾年未見,就從一個頑童長成公子哥了。師父叫他過來有何目的?林山石並不是傻子,馬上就意識到了什麼。

甄塢揮手叫兒子退下,道:“這次說是比武,其實就是定掌門。我實話實說,最後的掌門也就在你和啟銘之間。師父老來得子,他娘又死得早,難免寵溺了一些。等我走後,真不知他該怎樣生活,所以為師就想多給他留點家業,也多給他一些師兄弟,甚至給他個名分,隻是又怕有些對不住你啊!”甄塢直直地看著林山石,假裝要流眼淚。

林山石頓時清醒了,如一盆涼水澆在自己身上,原來自己興高采烈,幾百裏跑來,就想好好比幾場武,驗證一下功夫。可原來師父是叫自己過來給兒子捧場子的。這娃娃才練了幾年功夫,真比武又如何是自己對手?又憑什麼做掌門鎮住師兄弟?但一看師父的眼睛,口裏也隻能趕忙說道:“山石明白,一定輔佐師弟振興本派。”甄塢掀了掀茶蓋,欣慰地笑了。

林山石心裏不是滋味,這比武估計也就是演戲。他安慰自己道:這樣的事從古至今,哪門哪派不是如此?皇帝不也是這樣傳的嗎?據說宋代時少林有一千多門拳法,如今隻剩下一百多門,武林的沒落自有它自身的道理。

擂台開始後,選十大弟子。一共才十六個參賽,裏麵還有四五個剛學沒幾年的,本來白鶴門裏還有幾個師叔伯門下的硬手,結果不是沒有邀請,就是分到自己這一組,擺明了是送甄啟銘太子登位。林山石心想:早知道就派肥豬康、猴子、木頭癡來玩玩了。轉念又想,如果自己這個大師兄沒有被打敗,這太子登基的戲就演不完整了。過了今日,至少南少林白鶴門內都會傳頌,新掌門力克大師兄的故事。林山石感覺自己最珍貴的東西被玷汙,最獨特的東西被戲耍了。他吞了口水,覺得水也是苦的。

陽光明晃晃的閃眼,林山石卻總覺得是陰天。

過關斬將後,最後的對手果然是甄啟銘。林山石從來就沒有這樣比過武。誠實地說,這啟銘功夫並不算很差,好像師父還教了他幾招自己從未學過的套路。但畢竟年輕太多,又嬌慣慣了。天下的好東西大都一樣,全是汗水換出來的。此人流的汗水又怎麼夠自己多?林山石有好多次機會都可以一擊而勝,都被自己硬生生收回來。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林山石心想應該夠了,就終於被啟銘一掌擊中胸口,自己飛下了擂台。

甄啟銘顯然早料到自己一定能打敗大師兄,眼神發出一道複雜的光芒,作揖道:“師兄,承讓,承認。”他卻仍然在空中翻了好幾個跟鬥,演出自己的興奮。

林山石憨憨地笑了,承讓這詞他聽得多了,但還是首次覺得如此貼切。他站起道:“師弟果然厲害,虎父無犬子。我們白鶴門必有光大之日。”一群師弟雷鳴地喝彩,紛紛恭賀師父有個好兒子。

十大高手都頒了獎牌,本來就十六個比試,結果前十也照樣不公平。有三個功夫很差的也拿到這鐵鑲玉牌,一個是禾遠鏢局的公子,一個是皆大武館的少館主,還有一個是師父的外甥。前兩個都是交了重金給師父的,就為了弄個南少林十大高手的牌子,回去了好繼承父業,行走江湖。最後一個就沒什麼好講的,據說他那兩下子,也準備收徒弟開武館混口飯吃。

離開太姥山,甄塢大師親自煮粥給林山石送行,拍著他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山石,你的功夫已經不錯了,但又有什麼用?要想成為大師,還需牢記,人在江湖漂,兩成靠功夫,兩成靠名頭,剩下六成靠黑白兩道的朋友給麵子。別人怎麼才能給你麵子呢?要不你就天生貴族,能分給人富貴前程;要不你就要先給別人麵子,不幫人抬轎的人,也就沒有轎子坐。按照這個法子,白鶴門才能保全壯大。”

林山石怔怔望著天際,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廟裏聽講的經文:一切有為法,皆為夢幻泡影。

現在的林山石,隻想著快點回家。婆姨說得對,練什麼武,做什麼夢,還是老婆孩子熱炕頭最踏實。他將鐵鑲玉牌看了看:明明僅是南少林白鶴門的比武,還大半是作假,卻偏偏刻上個少林十大高手的印記——這江湖也不知每年要多出多少個沽名釣譽的武林大師。林山石將牌子輕輕地扔在了草叢裏,突然天高雲淡。他開始懷念家裏那頭牛,還有那個小女兒了。

終於回了漳州,去與回距離一樣,但人總覺得回家的路比離去時近一些。林山石把剩下的錢,悄悄地給袁氏買了條裙子,幫女兒買了根玉簪。懷著喜悅,走入房門,卻發現鬼腳猴的八舅趙捕頭已經滿臉笑容地候在門裏了。林山石拱了拱手,正要打招呼,一張大網就從自家院子頂上從空而降,十來個捕快將自己圍在了網裏。趙捕頭厲聲道:“林師父,得罪了。”

林山石急道:“趙捕頭,您這是做甚?”

趙捕頭道:“我也不知道啊,是上麵要抓你,跟我走一趟吧。”

一彪形大漢吼道:“人犯林山石,你一個本分人,耕耕田多好,練武練出一個好身板也就夠了,幹嘛要隨著亂臣賊子造反了?最看不慣為了自己威風,不顧念自己妻兒老小的,沒辦法了,跟我們走吧!”

林山石感覺莫名其妙,道:“誤會了吧,捕頭,我怎麼會是亂臣賊子,上個月我們還一起喝酒呢?”

趙捕頭急道:“我又什麼時候跟你這賊子一起喝酒了?別在這攀交情。可憐啊,犯了這罪,你婆姨閨女也跟著遭罪!”

彪形大漢道:“你還要假裝?你加盟了什麼幫會你會不知道?人贓俱獲,按律滿門抄斬。”

林山石急道:“滿門抄斬!希娣她們去哪兒了?”

趙捕頭搖搖頭道:“暫時跑了,但兩個女人,又跑得到哪去。等抓了後,更慘!唉,要說你家那閨女還真討喜,進了牢房就不是人囉,尤其是女娃。”

林山石還要說話,被塞上了抹布,一群人押著往前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會去哪裏。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什麼想法都有,又好像什麼想法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