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山背海而築的小城,無論是在白日,還是夜幕,都那麼安詳。三毛不刻意去結交朋友,時間久了,也認識了一些人。大家相聚在一起,談笑風生,全然忘記自己來自哪裏。三毛用文字這麼表達過:“一群島上的瘋子,在這世外桃源的天涯地角躲著做神仙。有時候,我快樂得總以為是與荷西一同死了,掉到這個沒有時空的地方 來。”
這不是虛幻的穿越,他們真實地活著,會哭會笑,會生會死。那時,三毛的心髒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嚴重之時還會絞痛。從此,她更珍惜與荷西在一起的點滴光陰。荷西每天下班後,就是美好的二人世界。黃昏的陽台上,對著大海,半杯紅酒,幾碟小菜,再加一盤象棋,靜靜地對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在拉芭瑪島的那段時間,應當是三毛與荷西最相愛、最依戀的歲月。他們時常靜靜地相擁在一起,醒到天明。這種情不自禁的偎依,究竟是為何,連三毛亦無法詮釋。
那些個夜晚,三毛時常從夢裏驚醒。“夢裏總是在上車,上車要去什麼令我害怕的地方,夢裏是一個人,沒有荷西。”每次醒來,看到手被荷西握著,他分明還在,淚就那麼流滿她的臉頰。三毛說,那是生死的預告。這個一直相信靈異鬼神和命運征兆的女子,覺得這是上蒼暗示給她的死亡秘密。
她以為她會先荷西一步離開塵世,甚至悄悄去了公證處,寫下遺囑。這份預感,不知不覺地傳染給了荷西。那段時間,荷西隻要一空下來,就往家裏跑。若三毛不在,便大街小巷去尋,一旦遇見,兩人便像久別重逢一般親密。
三毛每天買完蔬菜水果,總舍不得回家,而是到碼頭去找荷西。看到荷西浮出水麵,才能安心。每次他下沉,三毛就在岸邊癡望著,心慌意亂。在一起的同事,都不明白,是怎樣的愛會讓他們如此難舍難分。三毛亦覺得,明明上一秒還在一起的,明明好好地做著夫妻,怎麼一分手竟魂牽夢縈起來。
結婚紀念日那天,荷西用外快給三毛買了一隻羅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荷西雙手環在她身後,說了一句叫人心驚不祥的話:“以後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讓它來替你數。”那一晚,荷西枕著海潮睡去,三毛卻一夜不眠。她回想那個在大樹下癡情等候她的少年,十三載春秋,他已成為與她共枕呼吸的親人。
三毛內心無比柔軟,她喚醒睡夢中的荷西,對他說:“荷西,我愛你!”這幾個字,荷西等了十多年,如今總算如願以償。六年的夫妻,荷西竟為三毛這句話淚流滿麵。三毛看著孩子似的荷西,痛到無所適從。
那日,三毛心口又是一陣絞痛。平靜下來,她對荷西說:“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應我再娶,溫柔些的女孩子好,聽見沒有——”荷西聽後驚慌失措,自是不依,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他知道,這座美麗的島不適合三毛。隻期盼著,做完這個工程,不再續約,要帶著妻子盡快離去。
三毛總以為離開的是自己,每一天,都充滿恐懼、不舍與牽掛。頻繁的噩夢,不斷地給她啟示。拉芭瑪是一座悲情之島,一座死亡之島。多想做一對平凡的夫妻,一生一世封存在這座島上,打魚為生,看夕陽晚照,聽潮起潮落。就這樣活到白發蒼蒼,再一起慢慢老去,慢慢老去。
為了這份平淡的相守,三毛願意從此止步,放棄遠行,不再流浪。這渺小的心願,終不得圓滿。她能做的,就是珍惜與荷西在一起的時光,以及茫然地等待,無端地垂淚。三毛深切地知道,這不是錯覺,是將有大難來臨。
“那一年,我們沒有過完秋天。”這座死亡之島,給了三毛最後的預示。她的噩夢從此便沒有停息,一直在美麗又荒涼的島上輪 回。
那個叫荷西的男子,三毛的愛人,永遠留在了這裏。他丟下了諾言,拋下了責任,獨自安睡,獨自長眠。
拉芭瑪,一座宿命之島,一座死亡之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