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變幻(2 / 2)

當三毛從撒哈拉威小孩的口中聽到“遊擊隊來,嗯,嗯,殺荷西,殺三毛”時,她驚呆了,像失了魂魄,這份委屈竟無從傾訴。看著灰茫茫的沙漠,更覺淒涼。她知道,她與撒哈拉的這份情不能長久了。此後山遙水遠,不知道誰還會在此處,等候這位故人歸來。

一九七五年十月十七日,海牙國際法庭纏訟了不知多久的西屬撒哈拉問題,在千呼萬喊的等待裏終於有了裁決。西屬撒哈拉,享有民族自決權利。當撒哈拉威人歡呼之時,荷西滿麵笑容地擁抱著三毛:“聽見了嗎?如果將來西班牙和平地跟他們解決,我們還是留下去。”但三毛有預感,她憂心忡忡,覺得要大禍臨頭似的。

當晚撒哈拉電台的播音員突然沉痛地報告:“摩洛哥國王哈珊,招募誌願軍,明日開始,向西屬撒哈拉和平進軍。”可怕的是,哈珊招募三十萬人,第二天已有兩百萬人簽名。邊界與阿雍鎮,隻有四十公裏距離。終於,西班牙政府用擴音器在街頭巷尾,呼叫著西班牙婦女兒童緊急疏散。

民心如決堤的河水,霎時崩潰。小鎮已是風聲鶴唳,危機重重。“快走!三毛,快,要來不及了。”每一個見了她的人,都這麼催促著。鎮上的朋友匆匆與她道別,奔往機場。一夜之間,阿雍已是一座寥落蒼涼的空城。隻有航空公司門外被擠得水泄不通,人們為了逃生,從此遠赴天涯,不知下落。

如此緊要關頭,荷西日日夜夜在磷礦公司的浮堤上幫忙著撤退軍火、軍團,不能回家顧她,三毛的處境十分危險。荷西托人給她買了機票,讓她先一步飛離沙漠。三毛離開撒哈拉的時候,已是最後撤走的四位外籍婦女之一。任何的堅持,都於事無補。

雖是逃生,但終究難舍。當年為尋大漠風光,不惜關山萬裏,受盡磨礪,而今卻要被迫遠走。對於這亂世沙漠的眷愛,如今隻剩悲哀。曾經對離別有過千百次設想,卻沒有一次會是這般寥落的情 景。

此刻的撒哈拉有一種滄桑曆盡的平靜。三毛隱沒在茫茫人海中,荒涼的沙漠已是漸行漸遠,直到連一粒塵埃也看不見。耳邊依稀聽見,駱駝嘶叫的悲鳴。整個撒哈拉,或許隻有它們還在哭泣。

這是她曾經一往情深的地方,是她夢裏的情人。原以為,有一天會葬身在這片土地上,等待有緣人,尋找她的屍骨。或是隨著這枯竭的河床成為永久的秘密。竟不知,幾年光陰隻是做了一場長夢。過客與風景,像是一對不離不棄的戀人。就這樣,從晨曉到夜幕,由春秋到冬夏,走盡一生。

三毛飛離沙漠,去了加那利群島。加那利與撒哈拉隻有一水之隔。這邊是浩渺大海,驚濤拍岸,那邊則是蒼茫沙漠,烽火硝煙。荷西為了和阿雍的磷礦公司一起撤離,繼續留在了沙漠。亂世之中的漫長等待,讓三毛心力交瘁,度日如年。

經過十多天的煎熬等待,荷西突然奇跡般地出現在三毛眼前,他們相擁而泣。一直以來,三毛都認為自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但她沒有把握,荷西是否可以從炮火中平安歸來。直到可以親切地聽聞到他的呼吸,才相信他們真的已經重逢。

讓三毛感動的是,荷西不僅把自己帶來了,還把三毛遺留在沙漠小屋裏的所有東西都帶來了。鳥、花、筷子、書、信件、刀、叉、碗、抹布、洗發水、藥、皮包、瓶子、電視、照片,以及駱駝頭骨、化石、肉鬆、海苔、冬菇,連一條床單都沒有遺失,甚至家具也被他賣了,換回一萬二千元。

三毛寫信告訴父母,荷西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青年。那時阿雍已是一片混亂,大家都想盡辦法逃離沙漠,哪裏還顧得了那些身外之物。荷西卻有這般能耐,借助一艘船隻,滿載而回。患難時期,三毛越發覺得,嫁給荷西當是今生無悔。倘若曾經有過惆悵,有過歎息,此時皆隨著逝水流光,散作塵灰。

青春不可重來,生命無法承諾,撒哈拉讓三毛找回了前世鄉愁,卻又丟失了今生的約定。一場聚合,一場離散,走時那般倉促,不曾互道一聲珍重。撒哈拉的故事,隨著那無端的動亂,恍惚的時光,一去不回。

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