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是不斷增長的城市垃圾,一邊是無法忍受的垃圾惡臭,成為城市垃圾處理中的棘手問題。在北京最大的垃圾處理場——高安屯,無論是填埋帶來的惡臭,還是隨焚燒滋生的二惡英,正威脅著附近居民的生活。不想戴著防毒麵具,有人無奈選擇了離開,有人積極站出來進行環保戰,上街散步,製作宣傳畫,他們的生活因垃圾而改變。
電影《機器人總動員》中描繪了一個未來世界:地球被人類糟蹋得千瘡百孔已經不再適合生存,全人類坐著“大船”在宇宙中飄蕩尋求著下個棲身的地方。留在地球上的是一批專門負責整理垃圾的小機器人。瓦裏就是其中一個,它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成堆的垃圾壓縮成一小塊,試圖減少垃圾的麵積。
難道我們真的要把地球變成一個大的垃圾場,讓機器人來給我們收拾爛攤子嗎?
現代人的不朽
沒有塑料的朝代,豈止唐朝,太多了,多到了一時數不完。
塑料以及塑料袋的出現和普遍使用,以至泛濫成災,不過短短幾十年的時間。
如今,化學製品和塑料已經控製了我們的生活,控製了這顆星球。
據說在太平洋上,由陸地傾倒的大量塑料垃圾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漂浮著的大陸,環保人士稱它為地球第八大洲,謂之“塑料洲”。在海浪的衝刷下,“塑料洲”
不停地分解塑料顆粒,謂之“塑料沙”,魚類、鳥類和海洋生物吃了這種“塑料沙”,大量中毒死亡,即使活著的也渾身帶毒,最終被端上人類的餐桌——古人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誠哉斯言。
我們的文明,其實不妨視做被化學製品主宰的文明。
這當然不難理解,我們發明了化學製品,盛情邀請了它們,崇拜並依賴著它們。
化學製品滲透了我們現代生活的每一個細節。看起來是它們在幫助我們的生活,其實是它們替代了我們的生活。
想想我們的每一次購物,每一次郵遞,每一次用餐,每一次治病,每一次出行,每一次娛樂,每一次飲水,每一次聚會……想想,我們生活的每一個細節,是否都充滿了化學製品,都充滿了塑料製品的影子?
我們用化學製品壯行,最後用塑料袋打包,塞進我們那一次性的激情、一次性的友誼、一次性的道德、一次性的知識、一次性的學術、一次性的快感、一次性的高潮,然後,匆匆扔掉,扔進我們生命的終極彼岸:垃圾堆。
兩百年或三百年或一千年之後,我們的後人不小心挖出了這些東西,這些尚未降解、尚未溶化的東西,以為發現了珍貴文物,發現了寶貝。經過化驗,他們大吃一驚:這是劇毒垃圾,在地下夜以繼日不停地放毒,土壤、水、空氣都被毒化了。難怪大地上草木稀疏,生靈滅絕,人心迷惘,詩意無存。
他們絕望地望著那些古老的塑料袋,那些不朽的垃圾,半天才說出一句話:“先人們啊,這,就是你們留給我們的禮物,這就是我們擁有的文物?”
在遙遠的唐朝沒有一隻塑料袋,唐朝沒有什麼結實的東西。房子是磚木的,家具是磚木的,橋是磚木的,帝王的宮殿是磚木的,連神靈居住的廟宇也是磚木的,這些都會垮掉和朽掉。此外,唐朝冶煉的鐵,一部分做了鋤頭、鐮刀等農具,一部分做了鎮邊護國的兵器。鐵是唐朝最結實的東西,但鐵也會生鏽,最終也會變成泥土。這就是說,在唐朝人那裏,王朝、宮殿、器物、功名、財富,都是過眼雲煙,都是速朽之物。什麼是不朽的呢?日月星辰不朽,大地山河不朽,清風白雲不朽。但是,唐朝人覺得,在不朽的大自然麵前,人,無疑是匆匆過客,是速朽的、霎生霎滅的幻影。唐朝人不甘於在不朽的自然麵前僅做個速朽的過客,他們覺得這樣不僅對不起不朽的自然,也對不起速朽的自己。他們用不朽的心靈,不朽的詩,供奉這不朽的山河、不朽的天地、不朽的宇宙——這樣,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於是,速朽的人就超越了時空,有了與天地對稱的不朽價值。環顧瘋狂的現代和同樣瘋狂的後現代,被鋼鐵、水泥、化學製品和塑料製品重重圍困,被人造的不朽之物、不可降解之物重重圍困,現在的人們似乎不屑於什麼不朽,不相信什麼永恒了。崇高的信仰、偉大的心靈、真摯的感情、深邃的詩意,這些源自生命深處又對應著宇宙終極奧秘的神聖之境,人卻日益遠離。人越來越拒絕著詩性,也越來越降低著人性;人不再相信不朽,因此甘於自己的速朽;人不再崇拜永恒,因此隻癡迷於當下的欲望滿足和片刻快感而放棄永恒的精神價值。
在多樣的自然秩序裏,人雖然隻是普通一員,但他的存在應該體現大自然的深意,體現宇宙意識中最微妙最可貴的終極意識。我想,宇宙賦予人以別樣的智慧和心靈,不是讓人濫用於自我膨脹和自我毀損,也不是讓人濫用於毀損賦予他智慧的自然和宇宙,而是要人用這智慧去沉思,去反觀,去領悟,去超越,去幫助宇宙和萬物,使之趨向於完美。
遺憾的是,人隻求速成,熱衷速效,甘於速朽,放棄不朽,除了無饜足的欲望追逐和本能快感之外,不再有天長地久的終極關懷。
當快餐化、一次性成為普遍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情感方式和文化方式,我們還能留下什麼終極產品?
我不無悲涼地想起了被我們無數次地用過一次即扔的那些細節、物品、生活,想起了深埋於地下的那些塑料製品,包括那些收殮了無數時效的塑料袋。
是的,誰說我們是速朽的過客,誰說我們沒有留下永恒的東西?
我們有鋼筋水泥澆鑄的不朽森林,還有那不可降解的塑料袋,就是我們曾經活過、走過、路過的不朽證據。
(李漢榮《塑料、唐朝以及現代人的不朽》,摘自《讀者》2010年第12期)